温衍却是朝他摆出了无辜的神态。
“怎么?”
他闷笑了两声,明知故问:“有什么问题?”
裴烬:“……”
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太大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也是一场戏呢?
裴烬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温衍不久前说的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这不是他一个人单方面演的戏,而是连陈师妍都是他戏里的演员。
什么喜欢,什么捅刀,都是温衍做给别人看的。
哪怕是陈师妍所谓的“逃婚”,都应该是温衍亲手安排的。
这个从阎场买下他的二少爷,比他想象中的更可怕。
每当他以为已经足够了解温衍时,便总有新的事件改变他这个天真的想法。
裴烬垂眸注视着眼前笑容可掬的温衍,眸光沉沉。
思绪千翻百转间,裴烬沉默片刻,才低低缓缓地问了一句:“您要怎么处置她?”
温衍朝陈师妍瞥了一眼。
他的眉眼还浅浅地弯着,带着几分未褪去的笑意,眸光落到陈师妍身上时,却惹得陈师妍苍白着一张脸惊恐地连连摇头。
她对温衍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哪怕只是温衍的一个眼神,都足以让她吓破胆。
温衍对她的反应毫不在意。
他将陈师妍上下扫了几眼,嗓音淡淡的:“想活吗?”
闻言,陈师妍就像抓到什么救命稻草般疯狂点头。
“想的!想的!”
她几乎是欣喜若狂地露出了感激的神情:“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您说什么我都做,我不会再搞砸的!”
温衍浅浅地笑了笑。
“装疯会吗?”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计划,脸上的笑真心实意了几分:“我会让人给你重新安排个房间,养伤这段时间去研究研究怎么演好一个疯子,明白?”
陈师妍其实没有听明白。
但她实在不敢跟温衍多说几句话,立即点着脑袋急声应是。
一旁的裴烬扬起了眉梢。
他默默地垂眸,视线落在沙发上浅笑盈盈的温衍身上。
温衍大约是察觉到了,在裴烬的视线望过来时便转过眼眸来,对上了裴烬略感无语又无奈的视线。
他甚至笑得更欢愉了些,瞧得裴烬有些头皮发麻,又无声地移开了视线。
等到温衍唤来佣人将陈师妍带出去后,裴烬这才又重新看向温衍。
在书房剩下他和温衍两个人时,温衍又再次露出了疲态。
裴烬原本是有些话想要跟温衍谈谈的。
但见温衍拧着眉捏了捏鼻梁,他沉默了几秒,准备出口的询问拐了个弯换成另一句:“您需要再睡会吗?”
温衍抬眸瞥了他一眼。
他没有应声,只是抬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意思很明显。
裴烬毫不犹豫便坐下了。
他朝温衍侧过身,甚至连铺垫都没有,开门见山地抛出了问句:“她为什么现在这么怕您?”
如果真如前面所说的,陈师妍是一个瞧不上温衍,甚至经常欺辱他的“未婚妻”,那压根对不上刚刚一副“温衍是来自地狱的魔鬼”的惊恐模样。
听陈师妍话里的意思,显然是已经对温衍的伪装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那么,又是什么样的“真面目”,能把陈师妍吓成这样?
裴烬直截了当的问话似乎取悦了温衍。
他稍稍弯了眉眼,露出了浅淡的笑容。
“她曾经暗恋厉榭。”
温衍很爽快地给出了答案:“被厉榭利用了这一点,便总想办法跟踪我,把我的行踪告诉厉榭。”
“有一天我心情不好出门,她又偏偏来触霉头,就被我骗去了陈野镇郊外的废弃别墅里,在里头被关了几天,看了一些我为她准备的影片,出来后就吓破了胆。”
温衍说得云淡风轻,仿佛陈师妍曾经的骚扰跟踪都只是“小打小闹”般。
但裴烬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
他又掐着温衍话语里的重点追问了一句:“什么影片能吓成这样?”
这一句问话又莫名踩温衍的笑点。
他眉眼间都染了欢愉,连带着清雅的嗓音都裹挟上轻缓的笑意:“等你跟我熟悉一些,我可以让你也欣赏一下。”
这便是变相的拒绝回答了。
裴烬五官绷紧,垂眸沉默了片刻。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又落到了温衍的手腕上。
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熟悉的东西。
他嗓音放轻了些:“最近……似乎很少再见您拿编码牌出来了。”
温衍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哼笑了两声:“你不想弑主了,我自然就不用时刻防备着你。”
裴烬跟着温衍闷笑了几声。
他朝温衍稍稍扬起眉:“如果我真攻击您,即使没有编码牌,您应该也能应对吧?”
“是什么让你有这样的错觉?”温衍讶异地看向他。
裴烬没有立即回答。
他慢悠悠探起身,一边在茶几处倒上杯温水,一边嗓音低低地应道:“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我觉得您是个残疾的病秧子,一拳便可以送走您。”
裴烬的坦诚让温衍笑出了声。
生长在厉家,从小到大有太多人想要温衍的命。
在无数次危险中活到现在,温衍已经能很清晰地分辨出别人对自己的情绪变化。
从买下裴烬带回厉家的那一晚,温衍便敏锐察觉到了裴烬藏在驯服皮囊下的敌意。
那个时候的裴烬总在隐晦地观察着他,偶尔落到他身上的视线也隐隐藏着杀气。
温衍捏着编码牌,便是一直在等着他出手。
等着裴烬……自寻死路。
只不过没想到的是,最后温衍只等来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小试探。
他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好奇,顺着裴烬的话追问了一句:“那现在呢?”
裴烬将手里的温水杯递了过去,神情认真:“现在我觉得只要您不高兴,您可以随时送走我。”
他转眸瞥了一眼安安静静待在角落里的轮椅,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即使您现在告诉我,您坐的轮椅里其实里头布满了机关,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温衍失笑。
“那倒真没有。”
温衍慢腾腾摩挲着杯壁:“没残疾之前,我身手确实是不错的,至少对上厉榭,那家伙只有被我按在地上锤的份。但现在……”
他停顿了几秒,垂眸看向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继续笑开:“我也就剩反应力可以夸了。”
裴烬沉默了许久。
他冷沉的视线盯着温衍将那半杯温水喝个干净,才从沙发上起身,垂眸看向温衍。
“我带您回卧室休息吧。”
不等温衍回应,裴烬缓缓俯下身,动作利落地将温衍打横抱了起来。
熟门熟路走在昏暗来不及开灯的卧室里,在柔软的大床边将温衍轻柔放下后,裴烬将靠枕取了过来摆在床头处,又去扶着温衍让他舒适地倚着床头坐好。
做好这一切后,裴烬才起身去打开床头的暖光灯,随即起身去取床头柜里能舒缓后遗症的药水。
温衍侧过脸,视线落在忙碌的裴烬身上,眉眼染着笑意。
这已经完全看不见裴烬刚开始照顾他时那迷茫僵硬的模样了。
短短一周的功夫,裴烬对于这些琐碎小事已经轻车熟路,很多时候甚至不用他开口,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裴烬都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意愿。
这是温衍第一次遇到一个这样合拍的……
搭档?
陌生的词汇突兀地跃上脑海,温衍神色微怔。
直到裴烬将配制好的药水递到他跟前时,温衍才回过神来。
他接过药水一饮而尽,随即视线对上裴烬,温声开口:“既然对陈师妍有疑虑,刚刚为什么不问?”
裴烬早料到温衍会问。
他接过空了的药水管,在床边的地毯上屈膝坐下,朝温衍昂起脸:“我只是觉得,我了解的您不该是这样不理智的人,但这不是我该问的问题。”
事实上,裴烬是觉得有些抵触的。
他不希望温衍是一个会因为喜欢就会盲目纵容敌人的买主。
这完全是坏消息。
无论是对于他帮助温衍扳倒厉家从而获得自由,还是在温衍身边藏好身份存活下去,这都是不利的。
温衍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
“既然是我的‘刀’,就应该对我保持坦诚。”
他朝裴烬的方向侧过身,神情难得染上几分认真:“阿烬,我不希望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疑虑影响我对你的信任。”
裴烬的喉结轻轻滚动。
他低低地应了声,沉默了几秒又接了一句:“但您其实现在也没怎么信任我。”
“嗯。”
这一次,温衍应得相当干脆:“我不信任你,那是我的事。但你不信任我,那就是你作为奴隶的失职了。”
温衍抬手支着太阳穴,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着裴烬笑:“阎场购买守则里有规定买主必须全程信任自己买的奴隶?”
裴烬:“……”
他被温衍的话语哽住。
又默了片刻后,他绷着脸摇了摇头,语气硬邦邦的:“没有的,少爷。”
他的唇几乎抿成了直线,面无表情地又补充了一句:“是我的问题,对不起。”
温衍被裴烬这副模样逗笑。
“阿烬。”
他慢悠悠按摩着太阳穴,又轻飘飘地唤了一声,紧接着朝裴烬招了招手。
这是裴烬继在阎场后,第二次见到温衍对他做出这个动作。
他怔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不明所以地从地上探起身子朝温衍凑了过去。
令裴烬没有想到的是,温衍的手抚上了他的头发。
柔软的短发被轻柔地摩挲着,温热的掌心碰触到头皮,这破天荒的亲密接触让裴烬绷紧了身体。
他还没从温衍这出乎意料的动作缓过神来,头发便被不轻不重地向后扯了扯。
力道不重,头皮甚至也只感受到细微的痛感。
裴烬顺着力道向后昂起脸,黑沉沉的视线对上温衍氤氲着笑意的眼眸。
“你得牢牢记住一点……买下你的主人,不是一个双腿残疾的病秧子,而是准备覆灭整个厉家的疯子。”
温衍的声音在卧室清晰地响起,如同冰川间的溪流,清清雅雅,却又莫名泛着凛冽寒意。
裴烬直视着温衍。
深深望进那些眸底没有丝毫笑意的双眸,温衍最后一句话在脑海里反复回荡着。
裴烬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