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闷笑了几声。
“如果是厉淮礼,他确实能帮你解了毒,也有能力解除阎场对你的控制。”他视线定在裴烬脸上,唇角勾起的笑意渗着凉意,“你也不心动吗?”
裴烬的眸光微凝。
他没有立即应声,只是抬起眼眸迎上温衍的视线,神情平静。
他敏锐地察觉到温衍的情绪不太对劲。
这不是温衍第一次询问他会不会背叛。
每每涉及到类似这样的话题,温衍都像是料定了他一定会背叛似的,询问的话语里都裹挟着似有若无的自嘲。
哪怕他一次次的否认,温衍也并不相信——虽然他以往的所作所为也并不能让温衍信服。
沉默在卧室里蔓延。
半晌后,裴烬才听见温衍悠悠地叹了口气。
“帮我换药吧。”他倚着床头,缓缓阖上眼,眉眼流露出浓重的疲倦之色,“伤口裂了。”
裴烬神色微怔。
陆邑白不是刚刚才包扎好伤口吗?
瞧着温衍略显苍白的脸,裴烬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立即倾身过去,动作迅速地掀开盖在温衍身上的柔软棉被。
鲜艳的血在白色衬衫上泅开,像曼陀罗般大肆在腹部的位置绽开大片的红色。
温衍的手安静地垂落在一侧,指腹沾着的鲜血无声地向裴烬传达着伤口破裂的罪魁祸首便是温衍自己。
裴烬额间的青筋都要跟着这满目的血色跳了跳。
“您……”
……是不是有病?
骂人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又被裴烬急急咽了回去。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抬眸瞥了温衍一眼,又绷着脸沉默着转过身去取搁在一旁的医药箱。
温衍侧眸瞧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刚刚裴烬那一眼像是在瞪他。
像是被他的行为气着了,想要骂他又硬生生忍住,满腹情绪没压住便瞪了他的感觉。
但裴烬收得极快,温衍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已经转开了视线背对走开。
熟悉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里,温衍眼瞅着裴烬坐到床边,面无表情地垂着眉眼翻找着药箱里的药品。
刚包扎上不久的纱布又被拆下,浓重的血腥味混着药味扑鼻而来,裴烬的视线落在温衍腹部上那略显狰狞的刀伤上。
陈师妍也不知道是怎么下的手,刀口捅得不浅,被温衍刚刚那一通折腾,此时表面的伤口皮肉外翻,泛着不正常的红肿,更多的鲜血正顺着伤口流出。
裴烬的唇角稍稍往下抿,神色难得有些不善。
白衬衫袖口缓缓挽起,露出了结实的小臂,裴烬朝温衍倾身过去,镊子夹着碘伏棉球落到伤口上。
受了疼,温衍腹部的肌肉蓦然急促瑟缩了几下,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裴烬听见动静又抬眸瞥了温衍一眼。
他没有出声,但温衍却莫名读取出了那眼神要表达的意思——自己掐伤口都不疼,上药消毒就受不住了?
如果不是有主奴这个身份压着,温衍觉得裴烬可能就要揪着他的衣领开骂了。
被自己的念头逗笑,温衍低笑了一声,原本堆积在胸腔里头的阴郁情绪因此消散了些。
他定定地注视着裴烬几近专注的侧脸。
裴烬垂着眼,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他小心翼翼地滚动着手里的棉签,动作精准轻柔,丝毫不见初来乍到时僵硬生疏的动作。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猜测出了差错。
裴烬跟在他身边这段时间,更像个没有什么感情起伏的机器人。
除了那点想要自由脱离束缚的目的外,没再表现出什么特别浓烈的欲望。
对于他几番试探质疑和为难,甚至逼他吞下毒药,他都很平静地接受了,半点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愤怒或激动的情绪。
这压根不像是一个豪门养出来的公子哥该有的反应。
哪怕是在阎场混了一年多,也不至于把原先豪门的脾性磨得如此彻底干净。
温衍定定地注视着裴烬,眸光里多了几分兴味。
“你有什么在意的人或事吗?”温衍开口的嗓音有些哑,“或者说,做什么事能让你愤怒或情绪激动?”
这神来的问句让裴烬的动作一顿。
“少爷是想知道我的弱点么?”他抬眼看向温衍,如墨色的瞳孔深沉,像藏着无尽夜色,却没有半点波澜,“您不是已经把控着我的弱点了吗?”
温衍摇摇头。
“不是。”他的视线牢牢锁在裴烬脸上,“我忽然有点好奇,你被惹急了情绪激动是什么样子的。”
他抬手勾住裴烬脖颈处的项圈,漫不经心地晃荡着:“枪抵在你脑袋上你没反应,我三番五次怀疑你没反应,我下药彻底扼杀你摆脱奴隶身份时你也没反应。”
温衍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有点没意思。”
裴烬顺着他挑弄项圈的力道又往前倾身了些。
为了避免不小心碰到刚处理好的伤口,他将镊子搁到一旁,唇角微微向下抿:“我现在的身份是奴隶,是您的奴隶,被枪抵着头、被杀死、被您质疑、被您下药控制……这都是正常情况,您为什么觉得我应该激动?”
温衍眉梢微扬。
理是这个理没错。
但道理人人都懂,真遇上了又有几个人可以这样平静地接受?
“就没有什么会让你愤怒到失去理智?”温衍又确定了一遍,歪着脑袋盯着裴烬,“比如,把你丢到阎场的仇家?”
话音一落,温衍便瞧着裴烬的肩膀绷紧了。
他骤然多了几分兴致,扯着裴烬的脖颈又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嗓音裹挟上调笑的音色:“如果是你的仇家把你买回去当奴隶,把你当成狗一样践踏,你会失去理智拼死反抗吗?”
裴烬呼吸沉沉。
他如墨色的黑眸深深注视着温衍,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的平静如同被投了石子的湖面,骤然掀起波澜。
“不会,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他应得干脆,嗓音却像裹了层冰霜似的,透着渗人的寒意,“我的仇人,是我的亲生母亲。”
温衍唇角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他的心脏骤然一缩,薄唇抿成直线,没有了再往下说的兴致。
勾着项圈的手指失了力道,裴烬沉默地往后拉开了些许距离,又转身去取纱布。
他重新俯身垂眸,熟练地替温衍包扎着伤口。
短暂的沉默再次在卧室里弥漫。
伤口重新被包扎完好,裴烬又取来湿毛巾,执起温衍的手指,仔细地擦拭着他指尖的血迹。
“我不会心动。”裴烬低低哑哑的嗓音在卧室重新响起,他毫无预警地又提起前面被搁置的话题,“我确实想要恢复自由,想要复仇,但正如您说的,我没有很强烈的冲动非做不可,我不会为了这些事就去做弑主背叛的事。”
“不管是厉榭还是厉淮礼,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都没有让我臣服的理由。”
他将手里脏污的毛巾搁在一旁,眸光沉沉地对上温衍的视线:“也就是说,不是谁买下我,都能做我的主人。”
温衍:“……”
没料到裴烬会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温衍的心脏骤然加速跳了几拍。
“那我让你臣服的理由是什么?”他难得也绷起一本正经的神色,眸光专注地注视着裴烬。
裴烬浅浅地勾起唇。
“我原本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在第一眼就冲动要跟着您,但后来我也明白了。”他从鼻息间哼出一声轻缓的笑音来,嗓音低哑,“大概是您这股不顾一切的疯劲吸引了我。”
他眸光下垂,落到了温衍刚重新包扎好的伤口上。
在这样黑暗得几乎见不到希望的厉家,温衍明明疯得厉害,却又将这一切藏进了柔弱无辜的皮囊下。他控制不住自己发疯的情绪时,就会习惯于通过给自己制造疼痛来逼自己冷静了下来。
不断用这样的办法逼着自己在这样的厉家似疯似魔地活着,精心算计着一切,只为了不顾后果的向厉家每个人复仇。
裴烬做不到这样。
他无数次想发疯,却又无数次失败,最后把自己困在牢笼里,嘴上说着要“复仇”,却从没有真正下定过决心。
“如果我能像您这样,可能也不会落到现在这种下场。”他似乎也陷入到某些回忆里,话语裹挟着叹息,“我可能只是羡慕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