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首先对上的是裴烬转眸看过来的视线。
随即,他的目光偏移,被裴烬鲜血浸染的肩膀吸引了注意。
刚刚的枪声毫无疑问是朝着裴烬开的。
他此时被几个保镖钳制着半跪在地上,厉榭手里的枪口正抵着他的太阳穴。
可即使这样,温衍也在裴烬脸上读不到半点惊慌。
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甚至脸上还能读取到刚打完架的狠厉情绪。
不愧是从阎场杀出血路活下来的人。
温衍在心里哼笑,脸上却是拧起眉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哥,你在做什么?”
他操控着轮椅出了房间,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厉榭:“你为什么要伤害我的人?”
似乎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话音刚落,温衍便克制不住地低头剧烈咳嗽了起来。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坐在轮椅上的身体因为咳嗽不断轻颤着,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般。
厉榭瞧着自家弟弟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了两声。
“厉衍,你为什么能进阎场?你昨晚去那里做什么?”
他的枪口示威般在裴烬太阳穴上重重磕了两下,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斜睇着温衍。
温衍咳了好一会才缓了过来。
他沉沉地喘了口气,重新抬眸看向厉榭:“我不过是去了一趟阎场,买个我喜欢的奴隶,大哥也要管吗?”
他的眼眸因为剧烈咳嗽晕出泪光,越发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不忿:“父亲离开前我已经跟他提过,也是父亲允许的,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父亲?”
提到厉淮礼,厉榭顿了顿,嚣张的气焰明显收敛了大半:“是父亲帮你拿到进阎场的资格的?”
他面带怀疑又确认了一遍,迎着温衍控诉般的视线拧眉沉默了片刻。
一旁钳制裴烬的人已经极有眼力见地松开了手。
裴烬捂着受伤的肩膀,第一时间便起身走到了温衍身后,全然不顾厉榭还对着自己的枪口。
厉榭的眉宇几欲拧成麻花,神色很明显地沉了几分。
但温衍搬出了厉淮礼,厉榭也不能公然去质疑自己父亲的权威。
他只得收了枪,神色倨傲地瞥了裴烬一眼,他的手腕随意地翻转着,枪口若有似无地对准了温衍。
原本站在温衍身后的裴烬立即挡在了温衍身前。
温衍和厉榭皆是一愣。
温衍掩着嘴还在轻咳,视线落在裴烬的脊背上,神情复杂难辨。
“既然是你买回来的,就要教会他在厉家生存的规矩,再有下次……”厉榭冷笑了几声,“就算是你喜欢的,我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放过他。”
话音刚落,温衍便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他似乎是被厉榭的话气到,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蓬勃怒气,却又不敢发泄出来,硬生生憋伤了自己。
“没用的残疾。”
厉榭不轻不重地抛下一句嘲讽,带着人又大步离开了温衍专属的三楼区域。
“二少爷,您没事吧?”
原本躲在不远处静观一切的佣人这时才急匆匆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温衍传达迟来的“关心”:“需不需要给您找医生?”
温衍对此全然置之不理,垂着脸满脸痛苦地咳嗽着。
一旁完全被无视的裴烬在此时拦开了所有人。
他神色冷冷地扫视了一圈,杀气腾腾的模样让凑过来的佣人纷纷噤声后退了几步。
裴烬推着温衍的轮椅将人重新推进房间。
在房门彻底阖上的瞬间,一直持续不断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负责关门的裴烬侧过脸,眼瞅着轮椅上原本一副弱不禁风病秧子模样的人,眨眼间恢复了昨夜淡漠矜贵的模样。
再不见半点在厉榭跟前愤恨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温衍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是完全冷了下去。
他操控着轮椅缓缓前行到房间中央的位置,转身看向笔直站在门前的裴烬。
“瞧清楚我在厉家的地位了吗?”
他的嗓音清清冷冷的,裹挟着如寒冬腊月般的凛冽之意:“知道我买你回来要做什么了吗?”
裴烬的喉结轻轻一滚。
与温衍对视了几秒后,他垂下眼帘,缓步走到温衍跟前,单膝跪了下去。
“我知道。”
裴烬语气平和,没有一丁点情绪起伏:“您希望我成为能不顾一切挡在您跟前的‘刀’。”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垂落的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温衍的双腿上。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堇城权势遮天却几近臭名昭着、仇家遍布的厉家,偏偏养出了一个白莲花般的二少爷。
双腿残疾、体弱多病、性情温良、软弱无能……
这些词安在厉家任何一个家族成员身上,只怕活过十岁都费劲。
偏偏这位二少爷却得到了厉家现任掌权者厉淮礼的偏爱,拖着一副病弱的身体侥幸活到了现在。
只是……
真的偏爱吗?
裴烬的脑海里不自觉回想起刚才在门口与厉榭对峙的场景。
整个三楼原本是独属于温衍的生活区域,按理来说负责这里的佣人应当都是温衍的人。
可刚刚厉榭带着人闯上来时,所有佣人都躲得远远的,恨不得离开厉榭的视线之外。
坐在轮椅上的温衍孤零零一个人跟被一群人护着的厉榭对峙着。
就连本该在厉榭气势汹汹闯上来时就过来阻拦的保镖也完全不见踪影。
足以见温衍在厉家的地位有多低。
没有人会觉得一个病弱残疾又性格软弱的温衍,能赢过早已成为下任继承人的厉榭。
温衍的视线定在了裴烬垂落的脸上。
他瞧不清裴烬此时的神情,但听着他无波无澜的语气,似乎情绪半点没有被刚刚厉榭的阵仗影响,一如昨夜初见时那般冷静。
哪怕他此时的肩膀正在汩汩淌着血,他都像不知道疼痛般提都没提及。
温衍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你不怕死吗?”
他看向裴烬的视线有了些许兴味:“在厉家,你的生活可能比在阎场还要危险。”
裴烬抬脸迎向温衍的视线。
“我不想死。”他迎着温衍的视线,五官绷紧:“所以我会拼了命活着。”
温衍顿住。
他问的是,你怕不怕。
而裴烬答的是,他不想。
听上去有点答非所问,却又莫名戳中了温衍的心脏。
他低低笑了几声,眉眼却透出几分冷漠:“我从阎场买下你,不是为了让你为自己拼了命活着。”
裴烬轻轻“嗯”了一声。
“您说的是,是我说错话。”
他又重新垂了脸:“我会拼了命护着您。“
裴烬原本想说的是,他会拼了命护着温衍一起活着。
但最终他还是将最后四个字咽回肚子里。
仅仅跟他见过两次面的温衍,压根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真死了,左右也不过是浪费了钱,再去阎场重新买便是。
而作为阎场出售的奴隶,从没有主子死了还能独活的例子。
裴烬至今都不清楚阎场控制奴隶生死的手段是什么,更不清楚温衍究竟有没有掌控他生死的能力。
所以他不敢贸然去赌。
他向温衍摆出恭顺的姿态:“在厉家,我便是您的‘刀’,也只是您的‘刀’。”
话音一落,头顶传来温衍分辨不出半点欢愉的笑声。
“我有些话要问你。”
温衍没有回应他的话,话锋一转猝不及防地切换了话题:“我不需要详细的答案,你只需要诚实地回答我,‘是’或‘不是’,明白吗?”
裴烬的呼吸微滞。
他极快地应了一声,视线从温衍的双腿垂落到地板上,完全掩去了眸底的情绪。
“你的姓是不是不能说?”
“是。”
“你是堇城人吗?”
“不是。”
“之前的家族或势力是跟厉家有过渊源恩怨或接触吗?”
“不是。”
“想要自由吗?”
“……”
前面几个问题裴烬都应得干脆利落。
直到第四个问题抛过去后,裴烬半晌没有应声。
沉默了好一会后,温衍才听到他低低哑哑的一声“是”。
温衍笑了笑。
让他诚实回答,倒也真不撒个谎。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终于朝裴烬摆了摆手:“出去处理伤口吧,我会安排医生给你。”
眼见裴烬应了一声后起身离开,温衍又慢悠悠从身上摸出了裴烬的编码牌。
他的指腹缓慢摩挲着编码牌上的数字纹路,垂着眉眼沉默了许久。
直到搁在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嗡响起,他才慢悠悠地收起了编码牌,接通了手机。
另一端传来下属的报告声,温衍安静地听着,直到下属汇报完毕后,才轻轻缓缓地开口——
“去帮我查一查,北方那些大家族近几年比较拔尖的人里,有没有名字带个‘烬’字的,又或者,有没有前段时间莫名失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