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萧衍目光一转,落在了文官队列中,沉稳肃立的楚奚纥身上,“楚爱卿。”
楚奚纥迈步出列,躬身道,“臣在。”
“朕命你为册封使,三日后,代朕亲赴翠屏山清修观,宣读册封亚太后诏书,并恭迎亚太后銮驾回宫。”萧衍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格外郑重的托付。
“此事关乎国体,关乎朕之孝道,不容有失。卿素来沉稳干练,朕将此重任交予你,望你不负朕望。”
楚奚纥有些意外,册封使通常由德高望重的宗室贵胄担任,陛下命他出任,已是破格重用。
更意味着,皇上愿将这份“孝心”的彰显之功,部分地赐予他。
这其中既有信任,恐怕也是在提点着他,日后也要尊亚太后之命、为其所用吧。
楚奚纥面上不动声色,深深一揖,“臣领旨,定当办好此事,不负陛下重托。”
“好!”萧衍满意地点点头,总算是完成了一件心头大事,整个人都松弛了几分。
他挥了挥手,“若无其他要事,便退朝吧。”
“退朝!”崔来喜尖细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山呼万岁,按着品级,一个个往外退。脚步轻缓,却没几个人真能沉下心来。
不少人跨出殿门时,脚悄悄顿了顿,忍不住回头望。
那龙椅还在殿上矗着,高高的。
这会儿空着,倒比陛下坐着时,更让人心里发沉。
心里头哪能静得下来?
满是没说出口的猜测,还有压不住的慌。
谁都瞧出来了,陛下对钱太妃,啊不,亚太后的那份尊崇,实在是有些过了头,不合常理。
尤其是那股急切劲儿,透着说不出的异样,让人摸不透底。
而三日后,就要去迎驾了……
没人敢说出口,可心里都明镜似的。
这偌大的紫禁城,估摸着,又要起大风浪了。
楚奚纥随着人流,缓步走出大殿。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正欲往宫外值房走去,可刚走下汉白玉阶没多远,崔来喜便拦下了他。
“楚大人留步。”崔来喜脸上带着惯常的、滴水不漏的恭敬笑容,“陛下口谕,请楚大人移步养心殿,有要事相商。”
楚奚纥脚步一顿,心中微凛。
刚下朝便单独召见,且是通过崔来喜亲自来传,这绝非寻常。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道,“有劳公公带路。”
“大人请随咱家来。”崔来喜侧身引路,步履轻快而无声。
养心殿离太和殿不远,片刻即到。
崔来喜推开殿门,并未随着入内,只是侧身对楚奚纥道,“陛下就在殿内,大人请进,咱家在门外候着。”
楚奚纥道了声谢,迈步踏入殿内。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与声响。
刚迈入殿内,眼前的景象却让楚奚纥微微一怔。
萧衍并未如往常般端坐在御案之后,而是随意地坐在御案前,那数级台阶的中间一层,手肘支在膝盖上,显得有些……落寞。
萧衍脱去了朝冠,只穿着明黄色的常服,头发也有些松散,倒像是个心事重重的寻常贵公子。
“臣楚奚纥,参见陛下。”楚奚纥依礼躬身。
“免了免了,”萧衍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挥了挥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台阶,“这儿没外人,坐吧,楚卿。”
楚奚纥的心中诧异更甚。
皇帝让他同坐一级台阶?
这哪里是普通的君臣奏对,倒像是……好友间的私下谈心。
他却不敢怠慢,更不敢真的与皇帝并肩同坐,那就真的是于礼不合的僭越了。
楚奚纥略一迟疑,便顺势往下退了一阶,直接拂了拂官袍下摆,席地坐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位置恰好比他矮了一头。
萧衍瞧见他这举动,先是一愣,随即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几分戏谑和满意。
“楚卿啊楚卿,朕让你坐,你倒好,直接坐地上了?”萧衍大笑着,摆了摆手,“你这也忒懂规矩了,在朕面前,不用在意这些虚礼。”
楚奚纥垂眸,语气平静,“陛下厚爱,臣不敢僭越。地上凉快,臣坐着也踏实。”
萧衍止住笑,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半晌,才悠悠开口,话题转得突兀,“楚卿,你年纪也不小了,朕记得,你似乎还未成家?”
楚奚纥心中一动,面上依旧平静,“回陛下,臣确未娶妻。”
“哦?”萧衍挑了挑眉,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几分探究,“朕记得,上次赐你美人,你也不要。你是没有合心意的,还是……心里早已有了人,只是不便言说?”
楚奚纥沉默了片刻,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劳陛下挂心,臣……并无心仪之人。”
萧衍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跟朕还打马虎眼?你方才迟疑那一下,朕就看出来了。”
“心里有人,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有何不可说?告诉朕,是哪家的闺秀?若你情我愿,朕便为你赐婚,风风光光办一场,也算全了你跟着朕这么就辛苦的情分。”
楚奚纥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涩弧度,声音更低了,“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她……她已经嫁作他人妇了。”
萧衍拍着他肩膀的手,登时便顿住了。
殿内莫名陷入一片寂寂。
萧衍脸上的随意之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感同身受的寂寥。
他收回手,重重地叹了口气,靠在身后的台阶上,目光望向殿顶的雕龙,语气里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怅惘。
“原来如此,嫁作人妇……朕,倒是能明白几分这种无奈。”
萧衍顿了顿,转过头,重新看向楚奚纥,眼神锐利了些,“既然如此,楚卿,你当更能理解朕今日在朝堂之上,为何执意要迎回亚太后了吧?”
这两件事并齐提起得突然,楚奚纥心下了然。
他迎上皇帝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惊讶,却还是平静地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萧衍盯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朕的心里,也装着一个人。一个……按理说,也算是有夫之妇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