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清晨。
雪后初晴,青城山银装素裹。连绵的山峦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蓝白色,松树枝头压着厚厚的积雪,偶尔有山风掠过,便簌簌落下一片雪沫。
林枫背着竹篓,踩着及膝的积雪,沿着熟悉的山道向上攀爬。
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棉袍,但腰间多束了根草绳,脚上绑着自制的防滑草鞋——用干草编成底,再用麻绳捆紧。竹篓里放着柴刀、麻绳、几个粗面饼子,还有一小包盐巴。
这是父亲教他的:进山,总要准备周全。
“止血草喜阴,多长在背阳的山崖石缝里,叶片呈锯齿状,折断后有红色汁液。”林枫默念着父亲的话,眼睛扫视着两侧山壁。
山路越走越陡。
青城山分三层:外围是猎户和采药人常去的缓坡,有野兔、山鸡等小兽;中层开始出现妖兽,一阶的铁背狼、石皮猪偶尔出没;至于深处,据说有开了灵智的凶兽,寻常淬体境进去就是送死。
林枫今天的目标,是中层一处背阴崖壁。
两个时辰后,日头升到中天。
林枫在一处山泉旁停下,掬水洗脸。泉水冰寒刺骨,让他精神一振。从怀里掏出个面饼子,就着泉水慢慢咀嚼——饼子是用粗麦掺着野菜做的,干硬,但能填饱肚子。
吃完饼,他继续赶路。
又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目的地——一片近乎垂直的灰黑色崖壁。崖壁上挂满冰棱,石缝间偶有枯草顽强地探出头。
林枫放下竹篓,仔细观察。
阳光照不到这里,崖壁下方堆积着厚厚的腐叶和积雪。他沿着崖根走了几十丈,忽然眼睛一亮——在离地约两丈高的石缝里,几簇暗红色的植株在风中微微颤动。
正是止血草!
只是位置有些棘手。石缝上方是凸出的岩檐,下方是光滑的岩壁,没有落脚点。
林枫解下腰间麻绳,找了棵碗口粗的松树,将绳子一端牢牢绑在树干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试了试承重,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攀爬。
手指扣进石缝,脚尖寻找着力点。岩壁上结着薄冰,滑得很,好几次他脚下一滑,全靠绳子稳住身形。
一寸,两寸……
汗水从额头滴落,在寒风中迅速变冷。棉袍被岩壁摩擦,发出嗤嗤的声响。
终于够到那簇止血草。
林枫左手死死抠住一块凸起的岩石,右手小心翼翼地去拔。止血草的根系扎得很深,他不敢用蛮力,怕伤了药性,只能一点一点松动周围的泥土。
就在这时——
一阵低沉的呜咽声从崖下传来。
林枫心头一凛,低头看去。
崖底积雪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三道灰色的身影。狼!体型比寻常野狼大上一圈,肩高近三尺,脊背上覆盖着铁灰色的硬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铁背狼,一阶妖兽。
成年铁背狼力量堪比淬体四重修士,更可怕的是它们群居、狡猾,擅长配合捕猎。三头一起出现,就算是淬体五重的武者也得退避三舍。
林枫暗骂一声倒霉。
青城山中层虽然有一阶妖兽,但白天通常不会到崖壁这种开阔地活动。今天怕是雪后觅食困难,这些畜生扩大了活动范围。
“吼——”
为首的那头铁背狼仰头长嚎,露出森白獠牙。它显然发现了悬在半空的林枫,狼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
不能再待了!
林枫右手猛地发力,连根拔起那簇止血草,来不及细看就塞进怀里。同时左手一松,整个人顺着绳子向下滑落。
几乎是同一时间,三头铁背狼动了。
它们四肢发力,在积雪中狂奔,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冲到崖下。为首那头纵身跃起,竟跳起一丈多高,利爪直抓林枫小腿!
林枫身在半空,无处借力。情急之下,他双腿猛地向上蜷缩,险险避开狼爪。但下坠之势也因此一顿,绳子在半空晃荡起来。
落地!
双脚踩进积雪,深及大腿。林枫来不及拔出腿,反手抽出腰间柴刀——那是家里最锋利的铁器,刀身磨得雪亮。
“嗷呜!”
三头铁背狼呈三角阵型围了上来。它们没有立刻扑击,而是低伏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咽,缓缓挪步,寻找破绽。
林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父亲说过:妖兽有兽性,但也懂进退。你弱它就强,你强……它未必敢拼。
他缓缓移动脚步,在雪中划出半圆,始终让自己正对为首那头铁背狼。右手柴刀横在胸前,左手悄悄解开了腰间的麻绳。
对峙了约莫十息。
终于,左侧那头体型稍小的铁背狼耐不住了。它后腿一蹬,积雪炸开,化作一道灰影扑来!
林枫没有后退。
他迎着狼扑来的方向,左脚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腰身扭转,全身力量灌注右臂,柴刀自下而上斜撩——
嗤!
刀锋划过狼腹,带出一蓬鲜血。但铁背狼的皮毛确实坚韧,这一刀只划破了皮肉,未伤及内脏。
受伤的狼惨嚎一声,落地后踉跄后退。
可另外两头狼抓住了机会!
几乎是同时,为首那头正面扑击,第三头则绕到侧面,利爪直掏林枫腰肋。
林枫瞳孔收缩。
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选择——不躲不避,柴刀改撩为劈,全力斩向正面扑来的狼头!
这是以伤换命的打法。
当!
柴刀砍在狼头上,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铁背狼的头骨硬得惊人,这一刀只劈开一道血口,却被头骨卡住了刀身。
而侧面那头狼的利爪,已经触及林枫腰间的棉袍。
千钧一发之际,林枫左手抓住了正面对决那头狼的前肢,猛地向侧面一扯!
噗嗤!
侧面狼的利爪,没有抓到林枫,却深深扎进了同伴的侧腹!
“吼——!!”
惨烈的狼嚎响彻山崖。被同伴误伤的铁背狼疯狂挣扎,鲜血染红了大片积雪。而林枫趁此机会,一脚踹开正面那头狼,拔出柴刀,抽身后退。
三头狼,一重伤,一轻伤。
为首那头狼眼中闪过人性化的惊惧。它看了看挣扎的同伴,又看了看持刀而立、浑身染血的林枫,最终低吼一声,竟转身钻进了山林。
另外两头狼见状,也挣扎着跟了上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猩红的脚印。
林枫没有追。
他拄着柴刀,大口喘息。刚才那番搏杀不过十几个呼吸,却耗尽了全身力气。低头看去,左臂棉袍被狼爪撕开三道口子,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正汩汩涌出。
右腿也有抓伤,好在不深。
他咬着牙,从怀里掏出刚采的止血草,扯下几片叶子塞进嘴里咀嚼。苦涩的汁液在口中化开,混合着血腥味。嚼烂的草渣敷在伤口上,又用撕下的布条草草包扎。
做完这些,他才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浑身发软。
“太险了……”
若不是那两头狼配合失误,若不是他够狠,今天怕是真要交代在这里。淬体三重对上三头铁背狼,能活下来已经是侥幸。
休息了一炷香时间,林枫挣扎着站起。
不能久留。血腥味会引来其他妖兽,而且天色也不早了。
他收拾好竹篓,将剩下的止血草小心放进去,又检查了一遍柴刀——刀口已经卷刃,好在还能用。
正要离开时,林枫忽然瞥见崖壁下方,那片被狼血浸透的积雪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走近查看。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铁片,半埋在雪里,边缘已被岁月侵蚀得凹凸不平。铁片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怪纹路,像是文字,又像是某种图腾。
林枫捡起铁片,入手冰凉沉重。他擦了擦表面的雪沫,发现纹路深处隐约有暗金色的光泽流转,但细看时又消失了。
“这是……”他皱眉。
铁片上的文字他不认识,扭曲如蝌蚪,与苍玄界通用的文字截然不同。但不知为何,当他用手指抚过那些纹路时,心脏忽然剧烈跳动了一下。
血脉深处,那股熟悉的灼热感再次涌现。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
林枫闷哼一声,差点将铁片脱手。他强忍着不适,将铁片翻过来——背面刻着一幅简陋的地图,线条已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山脉和河流的轮廓。
地图一角,有个小小的剑形标记。
“难道是藏宝图?”林枫自语,随即摇头。
哪有这么巧的事,刚经历生死搏杀,就捡到宝贝。多半是哪个前辈修士遗落的无用之物,或是某个已失效的符器残片。
但他还是将铁片收进了怀里。
不为别的,只因刚才血脉的异动——这三年来,能让血脉有反应的,除了修炼时的剧痛,就只有这块铁片。
收拾妥当,林枫按原路返回。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受伤的左臂每次摆动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右腿的伤口也开始麻木。他走一段歇一段,到后来几乎是拖着腿在走。
太阳西斜时,林枫终于走到了中层与外围的交界处。
这里有一处天然的石窟,不大,但能避风雪。往年采药时,他和父亲也曾在此歇脚。今天实在走不动了,他决定进去休息片刻,处理一下伤口。
推开洞口的枯藤,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石窟内昏暗,只有洞口透进些天光。林枫摸索着往里走了几步,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东西——
软软的。
他低头看去,瞳孔骤缩。
雪地上,躺着一个人!
是个女子,穿着一身月白色劲装,此刻已被鲜血染得斑驳。她侧卧在地,长发散乱,遮住了大半面容。肩头有个恐怖的贯穿伤,伤口周围结着诡异的紫色冰晶,即使在寒冷的环境中,那些冰晶也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寒气。
女子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拳头大小的寒玉。玉石通体剔透,内部似有冰雾流转,正是这玉石散发的寒气,让整个石窟的温度都比外面低了好几度。
林枫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女子的鼻息。
微弱,但还有。
他又看向那伤口——紫色冰晶正在缓慢蔓延,所过之处,皮肉呈现坏死般的青黑色。这不是普通的伤,是某种阴寒属性的灵力侵蚀!
“九阴寒气?”林枫想起父亲昨天的话,心头一震。
难道这就是父亲说的“九阴天脉”发作的症状?可这女子分明是外伤引起的寒气爆发……
他犹豫了。
救,还是不救?
救,这女子显然牵扯到什么麻烦,那些追杀她的人可能就在附近。自己现在一身是伤,父亲还等着药,实在不该节外生枝。
可不救……
林枫看着女子苍白的脸。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眼精致如画,即使昏迷中眉头紧蹙,也掩不住那股清冷脱俗的气质。这样的年纪,不该死在这荒山野岭。
更重要的是,她手中那块寒玉——林枫能感觉到,自己血脉中的灼热感,在靠近这块玉时竟奇迹般平复了许多。
“算了。”
林枫叹了口气,将女子轻轻扶起。
这一动,女子怀中有东西滑落。是个小巧的玉瓶,瓶塞已经松动。林枫捡起,拔开塞子闻了闻——清雅的药香扑鼻而来,只吸一口就觉精神一振。
是上好的疗伤丹药!
他倒出一颗。丹药黄豆大小,通体翠绿,表面有三道清晰的丹纹。三纹灵丹,这在青城只有拍卖会上才偶尔出现,一颗价值百金!
林枫没有犹豫,将丹药小心喂进女子口中,又拿出水囊,给她灌了少许清水。
丹药入腹,女子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伤口处的紫色冰晶蔓延速度也减缓了,但并未停止。
“得尽快离开这里。”
林枫背起女子——她比看上去还要轻,像一片羽毛。又将那块寒玉和铁片一起收好,玉瓶塞回她怀中。
走出石窟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血色。
林枫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一条最隐蔽的小路。他走得很快,虽然负重加上伤势让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不敢停。
怀里的女子呼吸微弱,但始终未断。
她是谁?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那些追杀她的人,会不会就在附近?
这些问题在脑中盘旋,但林枫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一件事:既然决定救了,就要救到底。
夜幕降临前,青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林枫绕到城西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有一段坍塌的城墙,是他小时候发现的“密道”。
翻过城墙,穿过几条昏暗的小巷,终于回到了自家小院。
推开院门时,正房的灯还亮着。
“爹。”林枫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门开了,林啸披着外衣站在门口。当他看到林枫背上的女子,以及儿子满身的血迹时,脸色骤然变了。
“进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