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
乌篷船在船夫老者的操控下,悄无声息地滑入迷雾泽。这片水域与黑水河主道截然不同,河道如蛛网般纵横交错,水面上终年笼罩着乳白色的雾气。雾气很浓,能见度不足十丈,连神识探入其中都会受到阻滞——这里的雾气中混杂着某种天然的迷魂物质,对修士的神识有干扰作用。
“跟紧我的船篙。”船夫老者终于第二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迷雾泽里水道复杂,暗礁遍布,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走错一步,就是船毁人亡。”
他撑篙的动作很特别,不是寻常船夫那样一插一提,而是将竹篙贴着水面轻轻一拨,船便如游鱼般灵巧地拐入一条狭窄水道。水道两侧是密密麻麻的芦苇,芦苇丛中隐约可见朽烂的木桩——那是百年前旧码头的遗迹。
林枫盘坐在船头,混沌剑意悄然运转。
在他的破妄瞳术下,迷雾的干扰减弱了许多。他能看到水底深处交错的水道,看到潜伏在淤泥中的铁木暗桩,甚至看到……一些游弋的阴影。
那些阴影形状怪异,似鱼非鱼,似蛇非蛇,通体灰白,与雾色融为一体。它们在船底三丈处徘徊,偶尔抬头,露出一张张布满利齿的嘴。
“雾鳞鱼。”孙长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迷雾泽特有的妖兽,一阶中期,群居。牙齿有麻痹毒性,被咬中后全身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入水底分食。”
他走到林枫身边,手中托着那尊赤红炉鼎。炉鼎微微旋转,散发出肉眼不可见的温热波动。那些雾鳞鱼感应到波动,立刻惊惶地四散逃离。
“三昧真火的气息,它们害怕。”孙长老解释,“但只能驱散,不能威慑太久。这些畜生灵智低下,饿极了什么都敢咬。”
林枫点头,目光扫过四周。
迷雾泽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但也危险重重。除了雾鳞鱼,他还感应到好几股更强的妖兽气息,隐藏在更深的雾气中,至少是二阶水准。
“孙长老,我们这是要去哪?”林枫问。
“迷雾泽深处,有一座废弃的‘水寨’。”孙长老压低声音,“百年前,这里盘踞着一伙水匪,后来被剑宗剿灭,水寨就荒废了。但寨子建在一座湖心岛上,易守难攻,且有残存的防御阵法。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整几日,等苏丫头醒来再做打算。”
正说着,船身忽然一震。
不是触礁,而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站稳!”船夫老者低喝,竹篙猛然插入水中,硬生生止住了船身的倾斜。
众人望去,只见船体左侧的水面下,一道粗大的黑影缓缓游过。那黑影长约三丈,背脊上生着一排骨刺,每一根骨刺都有手臂粗细,尖端泛着幽蓝光泽。
“铁骨鳄,二阶后期。”孙长老脸色微沉,“这家伙皮糙肉厚,一身铁骨堪比玄铁,寻常法宝都难伤分毫。而且……”
他话没说完,前方雾气中又浮现出两道同样的黑影。
三头铁骨鳄,呈品字形将乌篷船围在中间。
船夫老者不再撑船,而是将竹篙横在身前。直到此刻,林枫才看清那竹篙的真面目——篙身漆黑如墨,表面有细密的金色纹路流转,赫然是一柄……剑鞘!
老者握住“竹篙”中段,缓缓抽出。
铿——
清越的剑鸣响彻水道。
那是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剑,剑身无光,却给人一种沉重如山的感觉。剑脊厚达一寸,剑刃却薄如蝉翼,锋锐之气透出三尺。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孙长老眼中闪过异色,“这是……玄铁重剑!你是三十年前失踪的‘铁剑客’莫问?!”
老者终于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左脸有一道纵贯脸颊的刀疤,让原本还算端正的五官显得有些狰狞。但那双眼睛却清澈如少年,此刻正盯着水中的铁骨鳄。
“陈年旧号,不必再提。”莫问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凛冽,“孙长老,护好船。这三头畜生,交给我。”
他一步踏出,竟直接踩在水面上。
水面泛起涟漪,却并未下沉——不是轻功,而是对力量的控制达到了入微之境,每一步都恰好踩在水面张力的极限。
铁骨鳄似乎感受到了威胁,中间那头率先发动攻击。
它庞大的身躯破水而出,血盆大口张开,朝着莫问拦腰咬来。口中利齿每一颗都有匕首大小,咬合力足以碎金断铁。
莫问不闪不避,双手握剑,一记简简单单的下劈。
没有剑光,没有剑气,只有纯粹的重量与速度。
重剑斩在铁骨鳄的上颚。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铁骨鳄那堪比玄铁的头骨,竟被这一剑硬生生劈出一道裂缝!鲜血混合着脑浆喷溅而出,这头二阶后期的妖兽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沉入水底,再无声息。
一剑,毙命。
另外两头铁骨鳄见状,竟没有逃跑,反而凶性大发,同时扑来。
莫问身形一转,重剑横扫。
这一扫看似缓慢,实则快到了极致。剑身所过之处,空气被压缩成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浪。两头铁骨鳄撞上气浪,如同撞上了一堵铁墙,前冲之势戛然而止。
然后,莫问的剑到了。
依旧是朴实无华的横斩。
剑刃切入鳄皮,如切败革。两头铁骨鳄被拦腰斩断,残躯在血水中抽搐,很快便没了动静。
从出手到结束,不过三息。
三头二阶后期妖兽,全灭。
莫问收剑,剑身上的血迹自动滑落,不留痕迹。他走回船上,将重剑插回“竹篙”剑鞘,重新撑船。
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船舱里,赵大虎看得目瞪口呆:“乖乖,这位前辈……也太猛了吧?”
陈风则盯着莫问的步法,若有所思:“每一步都踩在水面张力的节点上,对力量的控制已经登峰造极。而且他的剑法……看似简单,实则蕴含‘重、拙、大’三重剑意。这是将剑道练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孙长老轻叹:“三十年前,莫问就是东域南部有名的散修剑客,以一手重剑剑法连败七大宗门十八位真传。后来不知何故突然失踪,没想到……竟成了月神殿的船夫。”
林枫深深看了莫问的背影一眼。
这位前辈的修为,至少是金丹后期,甚至可能触摸到了元婴的门槛。这样的高手甘愿为叶姨驱船,月神殿的底蕴……比他想象的要深。
船继续前行。
穿过几条岔道后,前方雾气忽然稀薄了许多。
一座湖心岛出现在视野中。
岛上树木葱郁,隐约可见破败的建筑轮廓。最显眼的是岛中央那座三层木楼,虽然年久失修,但主体结构还算完整。木楼四周,环绕着一圈残缺的石墙——那是防御阵法的基座。
“到了。”莫问将船靠岸,“水寨废弃多年,但基本设施还能用。岛上有淡水泉眼,有前人开辟的药田——虽然荒了,但应该还能采到些野生药材。”
众人下船。
周雨薇背着苏清雪,陈风搀扶林枫——林枫的神魂透支还未完全恢复,走路还有些虚浮。
莫问没有上岛,而是留在船上:“我在此守船。你们安心休养,三日后我再来接你们——前提是,你们能活到那时。”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迷雾泽不是安全之地,水寨也未必绝对安全。
“多谢前辈。”林枫郑重行礼。
莫问摆了摆手,将船撑到一处隐蔽的芦苇丛中,很快与雾气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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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寨比从远处看起来要大。
石墙内约有五亩空地,除了中央的木楼,还有七八间木屋散布四周。木屋大多已经倒塌,只有两间还算完整。空地上杂草丛生,但能看出曾经是练武场——地面铺着青石板,石板上还有深浅不一的剑痕。
孙长老在石墙残存的基座上检查片刻,点头道:“防御阵法的核心阵盘还在,虽然年久失修,但修复一下应该能启动。至少能抵挡金丹初期一个时辰。”
“我来。”陈风主动请缨。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各种布阵材料——灵石、阵旗、铭刻刀。三年钻研阵法,让他在阵法一道上有了长足进步。只见他蹲在阵盘旁,手指如飞,一道道灵纹被重新勾勒、连接,破损的阵纹被修补,缺失的部分被补全。
半个时辰后,陈风站起身,脸色有些苍白,但眼中带着兴奋:“成了!虽然只能发挥原阵三成威力,但足以抵挡筑基巅峰的连续攻击。如果配合我的九宫剑阵叠加,金丹初期想要攻破,至少要两个时辰。”
孙长老赞许地点头:“后生可畏。”
众人分配住处。
林枫和苏清雪住进木楼二层——这里视野最好,也最安全。周雨薇在隔壁房间照料,赵大虎和孙长老住一楼,陈风则主动要求守夜,在木楼屋顶布置警戒阵法。
安顿好后,赵大虎拎着铁锤出了水寨。
一个时辰后,他扛着一头野猪回来——迷雾泽虽然危险,但野兽也不少。野猪是一阶初期的“铁皮獠猪”,皮糙肉厚,肉质却鲜美。
“今晚吃烤肉!”赵大虎兴致勃勃地生火。
周雨薇从药田废墟中采回一些野菜和菌菇,配合野猪肉炖了一大锅。她又用随身带的灵米煮了饭,虽然简陋,但在这逃亡路上已是难得的美味。
夜幕降临时,众人围坐在篝火旁。
野猪肉烤得金黄流油,野菜汤香气扑鼻。赵大虎还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坛酒——是他自己酿的“烈火酒”,用火属性灵果发酵而成,入口辛辣,后劲十足。
“师兄,喝一口!”赵大虎给林枫倒了一大碗。
林枫接过,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如火,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但随即化作暖流散入四肢百骸,连神魂的疲惫都缓解了几分。
“好酒。”林枫赞道。
赵大虎嘿嘿笑:“俺用火枣、赤阳果、还有一点地火精酿的,对体修大有好处。师兄你多喝点,补补身子。”
周雨薇盛了碗汤,端上楼给苏清雪喂下——虽然她还在昏迷,但身体机能需要维持。喂完汤,周雨薇又用银针为她疏通了一遍经脉,确保药力吸收。
夜色渐深。
陈风在屋顶布下了三重警戒阵——最外层的“迷雾阵”干扰视线和神识,中层的“预警阵”感应气息波动,最内层的“剑阵”随时可以激发。
孙长老则在检查水寨的防御。他在石墙的几个关键节点埋下了阵旗,一旦遇袭,这些阵旗会与陈风修复的阵法联动,形成更强的防御。
林枫坐在篝火旁,看着跳动的火焰。
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师兄,你在想什么?”赵大虎凑过来问。
“想很多事。”林枫轻声道,“想星辰宗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想赵无极为什么背叛,想父亲到底在谋划什么……还有,想我们接下来的路。”
他顿了顿:“三日后,莫前辈来接我们。然后呢?去哪?做什么?”
孙长老走过来坐下,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枫儿,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东域?”
林枫一怔:“离开东域?”
“对。”孙长老目光深邃,“东域南部太小了,小到容不下你这样的天才。星辰宗要杀你,不仅仅是因为仇恨,更是因为恐惧——他们恐惧你的成长,恐惧你未来会威胁到他们的地位。”
“但如果你离开东域,去更广阔的中州,甚至去传说中的‘上界’,那星辰宗就再也奈何不了你。等你在外修行有成,再回来清算旧账,岂不更好?”
林枫沉默。
这个问题,他其实想过。
但……
“我不能走。”林枫摇头,“师姐的伤需要治,九阴天脉的隐患必须解决。而且,父亲的下落、母亲的踪迹,都在东域。如果我走了,这些线索可能就断了。”
更重要的是,他答应过师尊,答应过剑宗,也答应过自己——要守护该守护的,斩杀该斩杀的。
逃避,不是他的剑道。
孙长老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忽然笑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拍拍林枫的肩膀,“也好。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锐气。不过枫儿,你要记住——活着,才有未来。必要的时候,退一步不丢人。”
林枫点头:“弟子明白。”
就在这时,屋顶传来陈风急促的声音:
“有情况!”
众人瞬间起身。
陈风从屋顶跃下,脸色凝重:“预警阵感应到,三十里外有强烈的灵力波动,正在快速接近。至少……五个筑基期,还有一个金丹!”
林枫眼中寒光一闪。
追兵,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