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甲率领的一千五百援军,如同注入垂死躯体的强心剂,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抵达了满目疮痍的柘县。他们看到的,不是凯旋的荣耀,而是地狱般的景象。残破的旌旗无力地垂在焦黑的城头,空气中弥漫着无法散去的血腥与焦糊味,城墙上下,民夫和轻伤员仍在默默地清理着堆积如山的遗体,每一张幸存者的脸上都写满了劫后余生的麻木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没有欢呼,没有寒暄。骆甲带来的生力军沉默地接过守军弟兄手中的器械,填补到那些破损尚未完全修复的垛口之后。他们看着那些浑身缠满渗血布条、眼神却依旧如同饿狼般盯着城外的老兵,心中那点因为援救而产生的些许豪情,瞬间被沉重的现实压得粉碎。这里,是生死线,是绞肉场。
周海几乎是被亲卫架着与骆甲完成了简单的交接。他喉咙已彻底失声,只能用力握着骆甲的手,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传递着无声的嘱托:守住!一定要守住!李必则强撑着伤体,将城中所剩无几的箭矢、滚木分布,以及楚军可能的重点进攻区域,尽可能清晰地告知骆甲。
赵贲被强行抬下了城头,送往伤兵营。锐士营残存的将士,也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但他们无人能够安睡,许多人只是靠着墙根,抱着残破的兵刃,死死盯着北方楚军营地的方向,仿佛一闭眼,那噩梦般的厮杀就会重现。
柘县,就像一根被鲜血浸透、即将崩断的弓弦,勉强维系着最后的张力。
……
龙且与项声的大帐内,气氛同样凝重。昨日的猛攻,楚军伤亡高达四千余人,远超预期,尤其是项声亲自登城都未能打开局面,这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
“柘县守军,已成强弩之末!”项声烦躁地在大帐内踱步,甲胄铿锵作响,“今日再攻,必能一鼓而下!为何还要等?”他对于龙且下令休整一日,极为不满。
龙且端坐案后,面色沉静,但紧握的拳头显示他内心同样不平静。“项声将军,我军伤亡亦重,士卒疲敝,攻城器械损毁颇多,需时间修复补充。韩信援军已至,虽为疲兵,亦不可小觑。强行再攻,若再受挫,军心恐将溃散。”他顿了顿,看向项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霸王已多次来信催促,若此战再有差池,你我都无法交代。”
提到项羽,项声的气焰稍稍收敛,但依旧愤愤:“那依你之见,该如何?难道就看着韩信小儿在我等眼皮底下喘息?”
“自然不是。”龙且眼中闪过寒光,“攻城,未必只有强攻一途。我已命人加紧打造更多攻城塔,同时,分兵切断柘县与后方的一切联系,尤其是粮道与水源!我要让柘县,变成一座孤岛,一座死城!待其粮尽水绝,军心自乱,届时再攻,方可事半功倍!”
项声虽觉此法不够痛快,但也知龙且所言在理,冷哼一声,不再反对。
楚军的战术开始转变。接下来的数日,他们不再发动大规模的总攻,而是以小股部队不断袭扰,消耗守军精力,同时派出大量游骑,绞杀任何试图靠近或离开柘县的韩信军信使、斥候乃至运粮队。柘县与外界的联系,变得异常困难。
谯县方面,韩信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种变化。派往柘县的几支小型运输队接连遇袭,损失惨重,只有少量人员侥幸逃回。来自柘县的战报也变得时断时续,内容多是“楚军袭扰,伤亡不大,然箭矢消耗甚巨,存粮日减”之类的坏消息。
“龙且这是要困死柘县!”韩信一拳砸在案几上,脸色阴沉。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柘县本就残破,存粮有限,若外援断绝,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主公,是否再派援军,强行打通通道?”骆甲请命,他带来的援军如今也深陷柘县泥潭。
韩信摇头:“龙且巴不得我们派兵出城野战。在野地,我军绝非楚军铁骑之敌。此路不通。”
“那…难道眼睁睁看着柘县…”孙守仁语气艰涩,不敢再说下去。
书房内一片沉寂。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力感。正面打不过,援军进不去,似乎只剩下坐视柘县沦陷这一条绝路。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时刻,一个风尘仆仆、身上带着多处擦伤的身影,被亲卫引入了书房。来人竟是多日未曾露面的谋士蒯彻!
“主公!”蒯彻见到韩信,来不及客套,声音急促而沙哑,“北地有变!重大变故!”
韩信精神一振,立刻屏退左右,只留蒯彻一人。“先生快讲!”
蒯彻灌下一大口水,平复了一下呼吸,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兴奋,也有一丝难以置信:“主公,陈馀…陈馀被杀了!”
“什么?!”韩信霍然起身,这个消息太过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被何人所杀?详情如何?”
“是张耳!”蒯彻语速飞快,“张耳投靠汉王后,一直图谋重返赵地。他不知如何说动了汉王,又或许是其私自行动,竟联合了投靠汉王的常山王张敖,以及陈馀麾下大将申聪,里应外合,突袭了陈馀所在的代县!陈馀措手不及,兵败身死!其麾下部分军队溃散,部分被张耳、申聪收编!赵代之主,已然易位!”
这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韩信脑海中炸响!陈馀这个首鼠两端、随时可能倒向项羽的北方隐患,竟然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被清除了?虽然新的统治者张耳是刘邦的人,但比起不可预测的陈馀,这无疑是一个对刘邦、对韩信都相对有利的局面!至少,来自北方的直接军事威胁,在短期内大大降低了!
“此事…项羽可知?”韩信立刻抓住了关键。
“如此大事,岂能瞒过项羽耳目?”蒯彻肯定道,“彻在归途中已听闻,项羽闻讯后勃然大怒,已在调兵遣将,似乎有意北上问责张耳,至少也要夺回对赵地的控制!毕竟,赵地若彻底落入汉王手中,对其侧翼威胁太大!”
韩信眼中精光大盛!机会!这就是他一直等待的,打破僵局的机会!
项羽若分兵北上对付张耳,那么压在龙且肩上的压力就会骤然增大!项羽绝不会允许龙且这支主力长期被拖在淮泗这个“次要”战场,他必然会催促龙且尽快解决战斗,甚至可能抽调龙且的兵力!
“龙且…你的时间不多了…”韩信踱步到舆图前,手指从彭城划向河北,又落回柘县,“你必须在我军崩溃之前,或者霸王调令到达之前,拿下柘县!”
他猛地转身,看向蒯彻:“先生此讯,价值万金!你且先去歇息,详细情形,稍后再报!”
送走蒯彻,韩信独自在书房内,心潮澎湃。绝境之中,终于看到了一丝裂缝,透进了微光!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不仅要守住柘县,更要借此,反过来给龙且施加更大的压力!
他立刻下令:
“钟离宁!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陈馀被杀,项羽或将北上’的消息,散播到龙且军中去!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霸王,可能没那么多时间等他们在这里磨蹭了!”
“孙守仁!集中所有能调动的粮食、药材,组织敢死队,伪装成流民或楚军溃兵,分多路、小股,尝试渗透楚军封锁线,送往柘县!能送进去一点是一点!同时,在后方大张旗鼓,制造我军即将大举增援柘县的假象!”
“另外,”韩信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以我的名义,给龙且写一封信!”
众人对前两条命令尚能理解,但对给龙且写信,却大为不解。
韩信冷笑道:“信中不必多言,只需‘问候’他攻城辛苦,再‘不经意’地提及河北剧变,问他可知霸王下一步作何打算?是继续在此与我等纠缠,还是回师北上,去应对张耳那个‘背信弃义’之徒?”
这是诛心之计!意在加剧龙且的焦虑,扰乱其心神!
潜龙在深渊中挣扎,终于窥见了对手阵脚的一丝紊乱。它要趁着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不仅稳住倾颓的砥柱,更要腾身而起,在那惊雷炸响的混乱中,寻得一线反噬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