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前线的对峙,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持续了半月有余。东阳城外的楚军大营稳如磐石,钟离昧每日巡视营垒,督促操练,修补器械,却始终按兵不动,只是派出的斥候向西探查的范围越来越广,频率也越来越高。广陵、淮阴二城则城门紧闭,守军轮番上城戒备,城外韩军的游骑也收敛了活动范围,双方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停火。
然而,睢阳行辕内的韩信知道,这种平静不会持续太久。钟离昧不是庸将,西线的虚实,他迟早能探明。而北线的项羽,虽被彭越拖住,但其雷霆之怒一旦找到宣泄口,必将石破天惊。
“钟离昧还在等彭城的消息,或者说,在等项羽击溃彭越,再无后顾之忧。”尉缭子指着沙盘上的北线,“彭越将军虽骁勇,然项羽势大,久缠之下,恐难支撑。”
蒯彻捻着胡须,眼中闪着精光:“项羽性如烈火,久攻彭越不下,必然焦躁。我军在此与钟离昧干耗,并非上策。须得有一支奇兵,打破这僵局,或能调动钟离昧,或能缓解彭越压力。”
韩信的目光在沙盘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广陵以南,那浩瀚的大江之上。“奇兵……未必在北,亦可在南。”他的手指点向长江南岸,九江王英布的属地,“英布观望已久,该让他动一动了。”
“英布?”蒯彻挑眉,“此獠贪婪而怯懦,若无十足把握,绝不肯轻易下场。即便我军示好、威胁,他亦只是加固江防,按兵不动。”
“若我送他一场‘必胜’之战呢?”韩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钟离昧大军被我所牵制,其后方,尤其是与九江毗邻的历阳(今安徽和县)、阜陵(今安徽全椒附近)等地,守备必然空虚。若此时,有一支‘不明身份’的精锐,自江上而来,突袭历阳,焚其粮草,掳其人口,而后乘船远遁……英布得知,会作何想?”
尉缭子眼中一亮:“大将军之意是……假扮楚军,袭击楚地,嫁祸英布?不,不对,是让英布以为,这是我军,或者是他无法拒绝的机会!”
“正是。”韩信道,“历阳、阜陵,乃九江北上彭城的要冲,亦曾是英布觊觎之地。若此地‘意外’出现防御漏洞,且有‘溃兵’逃入九江,声称乃钟离昧部下因粮饷不继哗变,或声称乃我军小股部队渗透……消息混乱之下,以英布之贪吝,见有便宜可占,又见钟离昧被我牢牢钉在东阳,他是否会心动?哪怕只是派出一支偏师,渡江试探,也足以让钟离昧后方震动,不得不分兵防备,甚至可能迫使项羽调整部署!”
“妙计!”蒯彻抚掌,“此乃驱虎吞狼,亦是火上浇油!然,执行此事,需极为精干之人,既要能打,又要能撤,更需精通伪装与惑敌。”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肃立一旁的王瑕。
王瑕面无表情,上前一步,声音冷冽如铁:“麦风司,可执行此令。需精锐死士两百,快船二十艘,楚军衣甲、旗帜若干。十日之内,历阳火起。”
韩信看着他,沉声道:“此事关乎全局,许败不许胜,许掠不许占,制造混乱,嫁祸疑云即可。事成之后,沿预定路线撤回,沿途可弃置部分‘缴获’的楚军物资,务必将九江的目光引向历阳方向。”
“诺!”王瑕领命,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唯有绝对的服从与执行。
十日后,深夜。
历阳城外的楚军转运粮仓,突然火光冲天,杀声四起。一队身着破烂楚军衣甲,却作战悍勇、纪律森严的“乱兵”或“溃军”,如同鬼魅般突袭了这里,他们并不恋战,以惊人的效率焚烧粮草,驱散守军,掳掠了少量壮丁和财货,随即登上来时快船,消失在茫茫江雾之中。整个过程不到一个时辰,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无数惊恐的传言。
有幸存守军信誓旦旦,说听到了袭击者中有人用九江口音呼喝;也有人坚称,看到了袭击者队伍中混杂着淮泗一带的士卒;更有溃兵逃往九江,声称是钟离昧军中不满克扣的士卒哗变作乱……
混乱的消息,比大火蔓延得更快,迅速传到了九江王英布的耳中。
英布闻讯,先是震怒于边境被犯,继而陷入深深的猜疑。他召来心腹,反复研判。
“大王,此事蹊跷!钟离昧治军严谨,岂会轻易哗变?”
“或许是韩信派人伪装,欲挑起我大楚内斗!”
“然则,历阳守备空虚是实,粮草被焚是实!无论是谁所为,此乃天赐良机!若能趁机北上,占据历阳、阜陵,则我九江北境可拓展百里,进可威胁彭城侧翼,退可倚仗大江之险!”
“不可!万一此乃韩信或钟离昧诱敌之计?”
“机不可失啊大王!若真是钟离昧后方不稳,我军按兵不动,岂非坐失良机?只需派遣数千兵马,渡江试探,若楚军抵抗无力,则顺势取之;若遇强敌,即刻退回,亦无大损!”
英布听着手下争论,贪欲与谨慎在心中激烈交战。最终,对土地的渴望压倒了对风险的恐惧。“传令!”他下定决心,“着大将梅鋗,率五千步卒,三百战船,即刻渡江,兵发历阳!试探楚军虚实,若有机可乘,便给本王拿下此城!”
几乎与此同时,东阳楚军大营。
钟离昧接到了历阳遇袭、粮草被焚的急报,又闻九江兵马异动,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韩信!定是韩信搞的鬼!”他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并非单纯为了那点粮草,而是为了搅乱他的后方,逼他分兵,甚至引诱英布那条毒蛇出动!
“将军,历阳乃我军后路要冲,不可不防!英布若真北上,与韩信形成夹击之势,我军危矣!”副将焦急道。
钟离昧看着地图,心中迅速权衡。继续强攻广陵,后方不稳,侧翼受敌。回师救援历阳,则等于承认此次南下受挫,放任韩信消化江淮。
“传令水师,分出一部,溯江西进,监视九江军动向,阻止其渡江!”钟离昧最终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步卒收缩防线,加固东阳营垒,暂缓对广陵攻势。速派快马,将此间情报告知大王,请大王定夺!”
他选择了保守的策略,先稳住阵脚,确保后路和侧翼安全。至于进攻,只能等待项羽的指令或北线出现转机。
睢阳行辕内,韩信几乎在同时接到了王瑕行动成功和英布出兵、钟离昧收缩防线的报告。
“僵局已破。”韩信平静地说道,眼中并无太多喜色,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传令屠川、孔聚,楚军既然后撤,我军斥候可前出,收复部分外围据点,施加压力,但不必主动挑衅。告诉彭越,项羽得知江淮变故,必更加焦躁,让其加强戒备,灵活周旋。”
他走到窗边,望向北方。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不在江淮,而在那巨野泽畔,项羽与彭越的角逐,即将因为江淮的这点“涟漪”,而掀起更大的波澜。他的奇兵,如同投入水塘的石子,激起的波纹,正一圈圈地扩散,影响着整个天下的棋局。而下一步,该轮到执棋者项羽,落下他的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