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彻带回的惊雷,在韩信军高层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波澜。绝望中窥见生机的振奋,与对局势瞬息万变的担忧交织在一起。韩信深知,信息本身即是武器,尤其是在这决定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下达的命令被迅速且隐秘地执行下去。
钟离宁麾下最精干的斥候,如同鬼魅般渗透到楚军控制区域的边缘。他们不再以侦查为主,而是化身成溃散的民夫、酗酒的游卒、甚至是“不小心”被楚军巡哨捕获的“信使”。在田间地头,在简陋的酒肆,在楚军营地外围,关于“河北剧变,陈馀身死,霸王震怒欲北上”的流言,如同带着毒性的孢子,悄无声息地散播开来。
起初,楚军基层士卒对此将信将疑,但流言愈传愈广,细节愈发“翔实”,甚至提到了张耳如何偷袭,陈馀如何授首,项羽在彭城如何摔碎了心爱的玉璧……恐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弥漫。尤其是那些家在赵地附近的士卒,更是人心浮动,担忧故乡局势,也对长期滞留淮泗这片泥潭产生了强烈的厌战情绪。
龙且和项声很快察觉到了军中的异样。龙且试图弹压,斩杀了几名传播流言的“奸细”,并严令禁止议论。然而,堵不如疏,越是禁止,底层的猜疑与不安反而愈发滋长。项声则更加暴躁,他认为这都是韩信的诡计,多次请战,欲以雷霆攻势粉碎一切谣言。
就在楚军内部暗流涌动之际,韩信那封看似“问候”,实则诛心的书信,也送到了龙且案头。
龙且展开绢帛,看着上面韩信那熟悉的、带着几分从容的笔迹,眉头越皱越紧。信中没有炫耀战果,没有乞求罢兵,只是平淡地叙述了柘县攻防的惨烈,然后笔锋一转,“关切”地询问龙且,可知河北惊变?可知霸王对张耳之事有何决断?最后,更是意味深长地写道:“将军乃霸王肱骨,值此多事之秋,岂能久困于淮泗一隅?旦夕之间,王命或至,将军是进是退,尚需早作打算啊……”
“啪!”龙且猛地将绢帛拍在案上,脸色铁青。韩信此举,无异于在他本就焦虑的心火上又浇了一瓢油!他岂能不知河北之事?项羽的催促信函比韩信的只早不晚,言辞一次比一次严厉!他比任何人都想尽快拿下柘县,但守军的韧性远超他的预估,韩信的援军和那小把戏不断的守城器械,让他如同面对一只蜷缩的刺猬,无处下口,反而被扎得满手是血。
“韩信!安敢如此戏弄于我!”龙且胸中郁气难平。他知道,这封信的目的就是扰乱他的心神,但他无法不被影响。项羽的耐心是有限的,若河北局势进一步恶化,抽调他北上或另派大将来接替,都是极有可能的。届时,他龙且岂不是成了楚军中的笑柄?
“不能再等了!”龙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必须尽快拿下柘县,不惜任何代价!”
他召来项声,摒弃了之前围困的策略,决定集中所有力量,发动一场决定性的总攻。他命令将剩余的所有攻城器械,包括新赶制出的两架吕公车和三架临车,全部投入战场。他要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碾碎柘县残存的抵抗力量。
……
就在龙且下定决心,准备发动最终一击的同时,谯县的匠作营内,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与调试的墨雪,终于迎来了突破。
那架耗费了无数心血、凝聚了她和工匠们智慧与汗水的“重型投石机”样机,在最后一次配重调整和抛射臂角度校准后,成功地将一枚重达近百斤的巨型石弹,稳稳地投射到了三百步外的预定靶区!虽然准头尚需练习,但那恐怖的破坏力,以及远超寻常投石机的射程,让所有参与制造的工匠都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墨雪苍白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但这笑容很快被凝重取代。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一架样机,无法改变战局。需要批量生产,需要熟练的操作手,需要时间……而这些,恰恰是柘县最缺少的。
她立刻求见韩信,汇报了这一成果。
韩信闻讯,亲临匠作营视察。看着那架结构复杂、充满力量感的庞然大物,以及地上那个被巨型石弹砸出的深坑,他眼中爆发出夺目的光彩。
“好!太好了!墨姑娘,你立下大功了!”韩信难掩激动。这东西一旦量产并部署到城头,对楚军的攻城器械将是致命的威胁!
“然,将军,”墨雪冷静地泼了一盆冷水,“此机制作极其繁复,耗工耗时,以匠作营目前能力,半月内最多再造两架。且其操作复杂,非经严格训练不能掌握。而柘县…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韩信的兴奋迅速冷却下来。现实永远是如此残酷。他沉吟片刻,决然道:“一架也好!立刻将这架样机拆卸,挑选最可靠的工匠和机灵士卒,由你亲自带队,连夜运往柘县!我会派精锐护送!到了柘县,立刻组装!操作手,就从守军中挑选聪明伶俐者,由你现场训练!哪怕只能砸毁楚军一架吕公车,也能极大提振士气,打击敌军气焰!”
这是险棋!运输如此庞大的器械穿过楚军封锁线,困难重重。但此刻,任何一丝可能增强守军力量的机会,都必须抓住!
“民女,领命!”墨雪没有任何犹豫,深深一礼。她知道此行危险,但柘县城头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那些在伤兵营中哀嚎的同袍,让她无法退缩。
当夜,一支特殊的队伍悄然离开了谯县。队伍核心是被拆解成重要部件的重型投石机,由墨雪和数十名精选的工匠、士卒护送,外围则由钟离宁亲自挑选的二百名精锐斥候保护,他们借着夜色掩护,试图寻找楚军封锁线的缝隙,向岌岌可危的柘县挺进。
也就在同一夜,龙且军大营,杀猪宰羊,犒赏三军。龙且与项声对士卒宣称,霸王已调集大军来援,不日即到,明日便是总攻之时,誓要一举踏平柘县,尽屠守军,以泄心头之恨!他要借助这最后一顿“断头饭”,将因流言而有些低落的士气,重新激发起来,哪怕只是暂时的、虚假的狂热。
楚军营地里,火光通明,人声鼎沸,弥漫着一种大战前最后的、近乎癫狂的喧嚣。而远方的柘县,在沉沉的夜色中,依旧沉默着,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岸,等待着黎明时分,那注定要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潜龙掷出的石子,已在敌人的心湖中漾起了涟漪;而它派出的工师与那蕴藏着破晓之力的巨械,正艰难地穿越黑暗,奔赴那最终的角斗场。决定淮泗命运的时刻,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