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辘辘碾过京城宽阔平整的御街,季墨微微掀开车帘一角。金秋的阳光洒在朱甍碧瓦上,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商贩吆喝此起彼伏,各种叫卖声、管弦丝竹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盛世红尘的繁华图景。比起略显新兴且规划整齐的开发区,京城内里的底蕴和烟火气更显厚重,却也暗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汹涌暗流。
马车在东市最有名的“锦绣绫罗坊”门前停下。此店据说有百年传承,是皇室钦定的贡品来源之一,亦是京城贵妇小姐们置办衣物的首选。店面极大,分上下两层,货架上陈列的绫罗绸缎在穿堂而过的光线里流淌着各色光华。
掌柜的显然见多识广,一见车马徽记(福安)和来者气度,立刻笑脸相迎,躬身将她们引入二楼雅间奉茶,并命伙计将最时兴也最珍贵的料子捧上来供挑选。
雅间内茶香袅袅。掌柜亲自捧来的锦盒次第打开:云霞般的月影纱、温润如水的蜀锦、灿若繁星的浮光绫、滑不留手的鲛绡纱、浓墨重彩的织金妆花缎……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三位妹妹季紫、季红、季兰儿几乎看花了眼,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柔滑的料子,发出低低的惊叹。吴氏也细细端详,不时与掌柜低语几句。
季墨的目光却沉稳得多。她此行目的明确:得体,合制,不扎眼。既要符合郡主身份,又不能逾越规矩过分奢华。
她指着一匹偏暖橙色调、织有暗色缠枝莲纹的软烟罗问掌柜:“这匹颜色雅致,纹样也稳重。劳驾掌柜,再取几匹颜色素雅、质地厚重些的贡缎来。” (贡缎庄重,纹样可避免大面积绣花引起注意)
元嬷嬷在一旁微微点头,低声提点:“郡主选色甚佳。
橙黄近金,虽属吉色,但在宫中需慎用。此匹偏暖橙,又以莲纹压底,既显贵气又不僭越。”
随即拿出提前拟好的单子——季墨、吴氏,蓝氏、三位小姐每人一整套宫宴规格的袄裙礼服,还有十几套中等布料做府中侍女出席的宫装(宫宴大场合,主子的贴身丫鬟也要按规定制式着装)。
正当掌柜忙着指挥裁缝师傅以及绣娘修改尺寸时,雅间的门帘被从外不客气地一把掀开。
一个身着桃红金丝袖袍、头戴赤金累丝凤冠钗的年轻女子昂然而入。她身材高挑,妆容明艳,凤眼斜挑,带着一股子盛气凌人。身后跟着一群同样衣饰华贵的丫鬟婆子,瞬间将原本颇显宽敞的雅间挤得有些逼仄。
掌柜脸色微变,忙上前行礼:“小的见过平宁郡主!不知郡主驾到,有失远迎!”
竟是那位因璃王轩辕玦母妃的亲侄女—户部尚书之女,——韩雪!季墨心中了然,果然,在这种地方碰上贵女一点也不意外。
平宁郡主眼风漫不经心地在季府众人身上扫过,在季墨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哟,我当是谁这么大阵仗,包了整间雅室,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福运郡主。真巧啊。”
季墨带着柳氏等人起身,按照宫规微微福身行礼:“平宁郡主安好。”
平宁摆摆手,姿态倨傲地走到中央,目光落在季墨方才选中的那匹暖橙色软烟罗上。一个眼神示意,她身边一个尖脸的管事嬷嬷立刻上前,指着那匹料子对掌柜道:“这匹软烟罗看着不错,我们郡主要了,还有同批来的其他上等货,也都一并包起来看看。”
掌柜的脸皱成了苦瓜:“……这个……平宁郡主,实在对不住。这匹暖橙缠枝莲的软烟罗,已经被福运郡主……” (他话没说完,被管事嬷嬷严厉的眼神逼了回去)
平宁郡主仿佛这才注意到季墨等人选中的料子似的,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是吗?选好了?”她走到料子前,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暗纹,略带挑剔,“成色是还好,就是这颜色……未免太过平淡了,衬不起年轻女儿家的娇艳。是吧,福运郡主?”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季墨。
季红和季紫,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大气不敢出,下意识往蓝氏身后躲了躲。
蓝氏脸色也微白,季家都是乡野出身,深知权贵得罪不起,但女儿被刁难,心疼又不敢言。
元嬷嬷眉头深锁,这是明显的挑衅了。
雅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季墨却神色不变,迎着平宁郡主带着优越感和审视的目光,唇角反而漾开一抹恬淡柔和的笑意,如同春风吹皱了平静湖面,不卑不亢地开口:
“平宁姐姐说的是。姐姐风华正茂,自然要穿那些明艳张扬的‘一匹锦’(一种工艺复杂、色泽极其华丽的皇家贡品)才最相配,方显皇家气象无双。
妹妹我性子闲散,只爱摆弄些新奇物件,于衣饰一道本就愚钝,觉得这般素淡些的纹样倒也衬我,省得在人前喧宾夺主,倒叫旁人说我们小门小户不懂规矩,扰了清雅。
掌柜的,”季墨转向一脸冷汗的掌柜,“既然平宁姐姐也看上了这匹料子,君子不夺人所好,让给姐姐便是。”她又指了指另外几匹同样偏素雅但颜色稍暗一些、纹样更古典庄重的锦缎,“我看那匹石青织银竹纹的、和那匹艾绿织回字纹的贡缎也不错,就选这两匹吧,再另配几匹颜色沉稳的天水碧、月牙白杭绸作里衬备用即可。”
季墨的声音温和平静,没有丝毫愠怒或退让的窘迫,仿佛只是让出了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件。她甚至没有再看那匹引起纷争的暖橙软烟罗一眼,目光只专注于新选的沉稳料子,神情专注而认真。
掌柜如蒙大赦,连忙亲自将那匹石青织银竹纹和艾绿织回字纹的贡缎,连带几匹素雅里衬取来,又殷勤地指挥伙计包好季墨先前为全家挑选的成装,动作麻利得生怕再生枝节。
平宁郡主韩雪面上的优越感,在季墨那句明褒实贬的“风华正茂”与“明艳张扬”下,似乎僵了一瞬,眼神也更冷了几分。
她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只倨傲地扬了扬下巴,示意身旁的管事嬷嬷接下那匹暖橙软烟罗和成堆的新料子,转身便带着一众仆从风风火火地占据了雅间的主位。那身鲜丽的桃红金丝袖袍和赤金凤钗晃得人眼花,与雅间此刻略显凝滞的气氛格格不入。
季墨微微福身告退,脸上依旧带着那点清浅的、仿佛从不曾消失的笑意,领着吴氏、蓝氏和三个噤若寒蝉的妹妹,在元嬷嬷沉着护持的目光下,从容离开了锦绣绫罗坊。
车轮再次转动,驶离了那片喧哗与流光溢彩。雅间里残留的浓郁香粉气似乎还萦绕鼻端,很快便被秋日街市清爽的风吹散。
车内,季红和季紫才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拍着胸口小声嘟囔:“吓死我了……那位郡主好生厉害……”
蓝氏则拉着季墨的手,眼神关切又担忧:“墨姐儿,你受委屈了……”
季墨摇摇头,握住蓝氏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柔声道:“无妨。些许小事,不值当放在心上。”她目光转向车窗外流动的街景,朱甍碧瓦在夕阳余晖下投下长长的阴影,“衣裳不过是表相,穿什么,如何穿,终究是人去驾驭它。沉稳些的底色,未必不是另一种底气。”
她的话语轻柔,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洞彻与平静。元嬷嬷闻言,眼中深藏的冷厉稍退,看着季墨沉静的侧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马车平稳地驶向京城最大的珍宝阁,街市的繁华在车窗外缓缓流过,留下长长的车辙印。方才那一瞬暗潮汹涌的交锋,仿佛投入湖中的一粒石子,涟漪散尽,水面重归平滑。然而,平静之下,某些东西已悄然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