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寒气仍如跗骨之蛆,缠绕着疲惫不堪的队伍。歇了一夜,众人精神依旧萎靡,脸上难掩长途跋涉和惊吓的痕迹。季墨目光锐利,很快察觉异样——刺骨的寒风成了帮凶,妇孺大多染上风寒,咳嗽声此起彼伏,其间更夹杂着几阵撕心裂肺的干呕。
大伯娘和季兰瘫软在角落,脸烧得通红,每一次咳喘都像是耗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连带着身体都佝偻下去;其他人虽轻些,那偶然泄露的咳声,在寂静的晨光里也格外刺耳,敲打着季墨紧绷的心弦。
情势比想象的更危殆。季墨寻了个无人间隙,闪身进入神秘空间。默之墨的头像黯淡,但初级群聊却跳动着生机。她指尖轻点,急询:“有无板蓝根冲剂可兑?”消息发出,便有回应:“有,需要多少?”季墨毫不迟疑,传去一捆十株品相极佳的铁皮石斛彩照。片刻,对方确认:“品质顶好!换你十包(共120袋)板蓝根,外加康泰克缓释胶囊、退烧药、止疼药、消炎药各十盒,如何?”
“成交!”没时间讨价还价,空间光影流转,交易瞬间落定。
退出空间,季墨立刻动手,小心翼翼地撕掉所有现代药品的碍眼外衣与说明书,只留下光秃秃的药板药片药粉。随后唤来冬月,让她用马车常备的铁锅烧开一大锅滚烫的水,蒸腾的热气混杂着柴火味,在这冰冷的早晨里弥散开一丝暖意。
她又叫来大伯季大树和父亲季大山。在借宿的狭小客房内,季墨将三份预先分好的药包递过去,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大伯,爹,这是治风寒的药,分成三份。劳烦二位发放:凡有咳嗽发烧的,每人三片,从每份里各取一片服用;暂时没大碍的,稍后集中到大厅喝药汤。”
“好!”兄弟俩对季墨的安排不疑不问,应声便走。
水沸声咕咚,热气氤氲。季墨令冬月通知所有人速至大厅集合,又向客栈老板借来碗具。
她一个人在房内,手脚麻利地拆开纸包,将深棕色的板蓝根粉末倒入粗瓷碗中,滚水一冲,浓郁的、带着清苦气味的药香立时弥漫开来,几乎压过了寒冷的气息。冬月与母亲吴氏穿梭于人群中,将一碗碗冒着热气的褐色药汤分递下去。药汤入喉,苦涩中带着奇异的暖流。
季墨看着众人灌下药汤,温声道:“都回房再歇歇,缓过气来,咱们午后动身。撑过去,今晚就能到清河县城,那边客栈暖和些。”
此前被救的阿叶、阿芽姐妹,拳脚底子结实,除了皮外伤与心魂震颤,竟奇迹般躲过了风寒侵扰。她们不顾身体痛楚,沉默而麻利地在人群中帮忙,端水送物,身影忙碌,似要借此忘却不眠的噩梦。
现代药物的效力确实惊人。晌午的日头还未攀至最高,咳得最凶的大伯娘和季兰已然能断续说话,面色虽白,气息却平复许多;症状轻些的众人则更是精神为之一振,基本恢复了行动力。季墨仔细查探,确认赶路无妨,又细致叮嘱了后续服药事项。用过粗简午饭,整支队伍迅速启程——这一次不再轮流骑乘,改为两人一骑分担马匹消耗,马车内亦不分主仆,只求挤下更多人。
紧凑的调整立显奇效,马蹄踏在坚硬冷土上的节奏明显加快。当日头西沉,浓墨般的暮色洇开天际,青河县城的轮廓终于模糊地出现在视野尽头,约莫戊时(晚上七点多),众人疲惫却带着一丝期盼地抵达。
安顿进新寻的客栈,连日积攒的困倦山洪般涌来。众人默默洗漱,草草扒了几口饭,按规矩服用随身携带的药片,大厅里只剩碗筷相碰的轻响和沉重的呼吸。
季墨环顾一张张褪去惊惶、却仍被疲惫压垮的脸庞,清晰有力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再坚持一日!明晚,我们就能抵达府城!”
这简短的话语,宛如一颗火星坠入干草堆。厅堂里的低语瞬间汇聚成嗡嗡的声浪,饱含压抑多日的激动与希冀,连日笼罩的阴霾仿佛也被这小小的声浪撕开了一道缝。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空寂的厅堂与跳跃的灯影。就在这时,阿叶猛地拽过身旁的阿芽,用尽全身力气般,“噗通”一声!两具纤瘦的身躯重重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冰冷的青石板,发出结结实实、令人心口一缩的闷响。
“恩人!”阿叶的声音干涩得似砂纸摩擦,却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仿佛这已是她最后孤注一掷的机会,“姑娘救我们性命于水火,更厚葬爹娘……这泼天的大恩,我和阿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怕也是还不清了!”
她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光芒,那光芒深处,是彻骨的悲凉与哀求,“这世道,失了清白的女子,便如断梗飘萍,无处可依!我们姐妹愚钝,唯幸早年随爹娘流落江湖,学了几招粗浅拳脚,也做得劈柴烧火、洒扫庭除……求姑娘收留!纵然是端茶倒水、刷洗马厩,做那最卑贱的粗使活计,我们也心甘情愿,绝无怨言!只求……只求一个能挡住风雨的安身立命之所!”字字泣血,句句含泪。
阿芽被姐姐紧紧攥着,额头被迫重重触地,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惧与对姐姐全然的依赖。她努力仰起脖子,细弱的声音因恐惧打着颤:“我……我、眼睛尖!姐姐跟人动手时,我能帮、帮忙!求姑娘……行行好,留下我们吧!”
昏黄的灯火映照着青石板上那两抹刺目的红肿,林中那一幕,姐妹俩不顾一切互相保护的惨烈画面,再次刺痛她的心。
她焉能不懂?所谓的“拳脚”、“粗使”,是她们仅有的、能递出的、试图证明自己“非无用之物”的东西——只为了让这份恩情的承收,显得不那么纯粹是怜悯与施舍。
这世道,套在女子身上的贞洁枷锁,竟如此沉重残酷。
心头无声地掠过一丝沉重的叹息。季墨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弯下腰,一手一个,托住她们冰凉的肘弯,稳稳地,将这两个几乎被压垮的灵魂从冰冷的地面扶起。
她的声音不高,却沉静、坚定,如同磐石落地:“既然你们有此决心,又有拳脚在身,那便留下吧。”目光扫过尚带泪痕的阿芽,再落定于神情恍惚却倔强的阿叶脸上,“伤好后,好好练练本事。具体如何安置,待回到府上再细说。
在我这里,”她顿了顿,字字清晰,“没有牛马,只有能护己、能助人、能并肩闯出生路的同伴。安身之处,我给你们;前方的风雨,我自当先扛!”
“恩人——!!”阿叶喉间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紧箍的心弦轰然崩断,滚烫的泪水决堤般奔涌而下,冲刷着几日来的绝望。这泪水不再是深渊的咸涩,而是漂泊太久,终于抓住一截浮木,触及彼岸的滚烫激流。她死命攥着妹妹阿芽的手,仿佛抓住唯一的支柱,深深、深深地弯下腰鞠躬,哽咽已让声音支离破碎,却每一个音节都饱蘸了重生的分量:“姑娘……再造之恩!从今往后,我(阿叶)、小妹(阿芽),此心此命,永世相随!”
季墨微微颔首,对候在灯影里的冬月道:“冬月,带她们去歇息,备些温水和药膏,看看伤处。”
昏黄的灯火摇曳,映照着冬月引着姐妹俩步入后院的身影,渐渐消融在愈发浓重的夜色深处。季墨独自立于厅中,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深蓝夜幕,那墨黑的苍穹仿佛蕴藏着未知的惊涛骇浪。
然而,一丝几不可察的清浅弧度,悄然掠上她的唇角——这对能在绝境中互相依偎、搏出片刻生机的姐妹花,收在身边,或许真能成为一份助力。
前路固然艰险叵测,但这暗夜里悄然点起的两朵小火苗,虽微弱,却已然将四周的冷寂逼退了几分,连带着未来那看不见的漫漫长途,也隐约透出些许温暖而明亮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