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季大强放在膝上的手,攥紧又松开,指节泛出青白。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匍匐于地的甘夫子父女身上。那些曾将他打入生不如死深渊的肮脏污蔑……终于,铁一般的事实砸碎了谎言。身侧家人无声的注视,此刻如同一堵厚实的壁垒,某种前所未有的硬气正从中悄然滋生,撑起了他瘦弱的脊梁。
他没有立刻唤他们起身,只是沉默地凝视。折磨他许久的屈辱尘埃落定,这份迟来而沉重的尊严,正被他一寸寸,用力凿进心底。
寂静在流淌。直到甘夫子父女背后的冷汗几乎浸透衣衫,季大强才深深吸了口气,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清冷的平静语调开口:
“甘夫子,甘小姐,请起吧。”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宛如无形的鞭子,抽在甘夫子涨红的脸上。
“真相已明,我季大强,也非睚眦必报之人。只愿夫子日后为人师表,当谨言慎行,切莫再因偏见固执,毁人前程,也连累己身。至于甘小姐——”他的目光转向颤抖的女子,“你我本不相识,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因此毁了一生。我,不再追究。”
甘夫子如蒙大赦,连声称是,狼狈地几乎是将女儿从地上拖拽起来,踉跄着留下言辞恳切的澄清文书和赔礼,逃也似地离开了季家。
那低矮的院墙,再也挡不住墙外村民们的惊叹与艳羡:“季家这闺女!是真真有通天本事!竟能把这样浑水泥垢的官司,掰扯得明明白白!”
送走外人,里屋的季水田目光扫过堂中。老儿子季大强,虽身形依旧单薄,脊梁却挺得笔直。孙女季墨,静立一旁,眉眼沉静如深潭,眼神却清亮透彻。一股百感交集的洪流骤然冲上心间,他一把推开欲上前搀扶的二子季大山,颤巍巍站起身,一步一挪,来到季墨面前。
“墨丫头……”老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喉头剧烈哽咽,“好,好哇!祖父……是老糊涂了哇!以前的事……糊涂啊!要不是你……”话语未尽,浑浊的老泪已冲破干涸的眼角。这个犟了一辈子的老人,双腿竟猛地一软,作势就要下跪!
“祖父!”
“爹!”
季墨与季大山同时惊呼,疾步抢上前,一左一右牢牢架住了老人下坠的身体。
“您这是要折煞孙女吗?”季墨手臂使力,目光恳切而锐利,“一家人,心在一处,胳膊肘就没向外拐的道理。过往,就让它过去,翻篇。”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东屋方向:“您若真觉孙女做了该做的事,那便请祖父看好这个家。”语气带上不容置疑的力量,“特别是那两位,切莫再让她们生出事端,拖累全家。让咱们季家安安稳稳地往前走,这才是根本。”
季水田怔怔望着孙女清澈却坚如磐石的眸子,重重点头。滚烫的泪水沿着他深刻的皱纹淌下:“好!好!祖父记下了!都记进心里了!我已把那娘俩打发回娘家思过!若日后……若日后管不住那根‘惹祸的苗’,我这老脸,干脆就抹下来垫鞋底!”
里正忙上前打着圆场,岔开这令人心头发沉的气氛,招呼大姑奶奶季荷花端来热茶。屋内凝滞的空气渐渐活络。一家人难得围坐,氛围虽还残留一丝劫后余生的微涩,却已浸润开难得的温情。
临出门时,季墨走向季大强,轻声问道:“小叔,风波已过。复学是一条路,但那北山学堂……”
季大强沉默了片刻。过去的阴影似未全散,但他脸上没了畏缩,眼神反而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那地方……,我不喜欢死读书,待着太闷,让人……喘不过气。”他抬起头,目光迎上季墨,“墨儿,我……不想再读下去了。”
他声音轻了些,却又扬起:“我想……画点东西。有一天我逃学,躲在角落里画窗边那株无名小草时,我才觉得……活着,有那么一点意思。如今……我想跟大哥二哥他们一道。我识字能写,总能在你身边搭把手。我想……靠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再不能手心朝上了!”
季墨眼中亮起赞许的光:“画图本就是本事!林场开春正要设个新作坊。我刚琢磨的那些竹编花样,篾匠们看着图样都发怵,总出不来那个味。小叔可愿试试画些既别致又实用的新样子?若真能做出来,”她唇角微扬,带着一股务实的热切,“可比满口‘之乎者也’更能填饱肚子!也让那些曾小看你的人,把眼睛睁大了瞧!”
季大强黯淡已久的世界,仿佛被这话“唰”地点亮!他用力点头,脸上绽开久违的、属于少年郎的真挚笑容与蓬勃向往:“好!我做!一定画好!”
“还有,”季墨话锋一转,狡黠地望向季水田,“祖父,这作坊的竹匾篾活可离不了您这位老把式‘监工’把关。小叔手上功夫还嫩,力道也软,没您这双火眼金睛盯着,可不成样子。您帮我把他盯紧了,回头……”她眨眨眼,“好酒,管够!”
季水田看着眼前的小儿子和孙女,一股浑浊又温暖的热流涌上心头。他抬眼,与站在一旁的里正目光相触——那因当年偏听阎婆子娘俩谗言苛责儿子、孙女执意分家而生的多年疏离感,竟在这意外的契机下,悄然弥合了几分裂痕。
夕阳熔金,将季墨回镇的身影拉长。冬月奉上热茶,忍不住叹道:“姑娘,这回的事,多亏了左东家从中周旋呢。”
季墨接过茶盏,倚窗而立。天边流霞似火,绚烂得灼眼。她唇角无声勾起一抹洞彻世情的弧度:“嗯,”轻啜一口热茶,语气转为利落,“这条‘万能线’,得握得更紧些才是。”目光转向冬月,“备上林场新晒的头茬冬笋干,还有我那份‘竹制新品作坊筹划细要’,明儿一并拾掇齐整。咱们,再去醉仙楼会一会东家!”
放下茶盏,她的眼神锐利而务实:“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交情要升温,还在于利来利往,盘算得分明。”
接下来的日子,季墨便忙碌起来:试验罐头的制作,小心呵护着红心果苗,又吩咐高老二在羊圈旁清出一块向阳地,铺上油布尝试建造简易暖棚;在街市上寻摸了一圈适合做罐头的小坛小罐。
“对了,”她思忖着,“既然有瓷盘瓷碗,何不找找瓷坛?明日去醉仙楼,正好顺道打听打听。”
夜里,她和妹妹季兰钻在烧得暖和的炕房里,说是暖和身子,实则悄悄试验着空间里采摘下来的那些多得溢出的桃李制成的罐头。
“爹那边……”季墨轻声对妹妹道,“还得再演场‘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