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寻木的事后,温郗总算能专心投入修炼。
时间一晃便来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清弦峰被朦胧的月色笼罩着,万籁俱寂。
温郗睁眼呼出一口气,倒头向后瘫在了床上。
连续一个月的奔波让她的心神有些疲惫,本打算闭目稍作休息,不成想竟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当温郗再睁开眼时,却惊觉自己站在一片幽深得望不见尽头的森林里。
光线昏暗,参天古木的树冠茂密繁盛,将天空捂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零星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下来,勉强勾勒森林中扭曲的枝干和脚下盘根错节的阴影。
空气又湿又冷,带着陈年腐叶和泥土的腥气。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体似乎变矮了些,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左右的高度。
她还穿着那件记忆里的特制病号服。
女孩的手臂纤细得可怜,骨节突出,皮肤是那种久不见阳光、带着病气的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娃娃。
就在这时,温郗前方不远处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男人背影。
他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视线,但又看不清身形。
温郗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朝着森林更深的黑暗走去。男人的步伐又快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是想尽快摆脱身后的一切。
温郗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恐慌莫名攫住了她。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一种深埋于内心深处的渴望便驱使着她小小的身体动了起来。
“等……等等我!”
温郗张开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但又带着孩童的稚嫩。
肺部的空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传来熟悉的撕裂般的刺痛——在那待在病房里的十八年,这些疼痛不过是家常便饭。
温郗迈开腿,艰难追了上去。
脚下厚厚的腐叶堆在一起软绵绵的,让她更加使不上劲,下面还隐藏着尖锐的石子和虬结的树根。
温郗跑得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露水打湿了她单薄的裤脚,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刀片,喉咙里泛起了血腥味。
温郗病弱的身体因体力急速消耗而产生了眩晕,视线开始模糊。
但前方的男人对她的呼喊始终毫无反应。他的背影在林木间稳定地前行,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地拉远。
男人一次都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
“爸……爸爸!”
温郗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喊出了那个在心底咀嚼过无数次、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唤出口的称呼。
她的声音在死寂的森林里飘荡,显得那么空洞,那么微不足道……不过瞬间便被男人继续远去的脚步声吞没了。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从温郗的脚底缠绕而上,勒得她几乎窒息。
可她不死心,还想再追。
温郗脚下一滑,被一根突出的树根狠狠绊倒,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顾不上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那个背影——男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几乎快要看不见的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森林中,只剩温郗一人。
温郗眼睁睁地看着森林四面八方的黑暗似乎要吞噬一切。
它甚至开始蠕动起来,一点点吞没树木、草丛、岩石……所有的一切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好像从没存在过。
黑暗继续朝着温郗蔓延过来。
她趴在地上,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也没有试图呼救。
她自知没用。
就像当年还未转到专人病房时,她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其他孩子奔跑嬉闹,她知道那是自己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就像看着母亲因为她的病而日渐憔悴时,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温郗已经看透,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与其狼狈挣扎,不如等待梦醒。
所以,温郗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那片黑暗一点点吞没她的手指、手臂、身体……
彻骨的寒意包裹了她,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黑暗即将淹没温郗口鼻的最后一刹那——
“啊!”
温郗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她的额头、脖颈上全是冰凉的冷汗。衣袍紧紧贴在她湿透的背脊上,让温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温郗呆呆地望向窗户——
窗外,月色依旧朦胧,清弦峰的夜向来宁静安详。
她怔怔地坐在黑暗中,过了好几瞬,那股萦绕不散的窒息感才缓缓退去。
梦里的无助是如此刻骨铭心,仿佛将她又短暂地拖回了那些被病痛笼罩着的日子。
温郗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一半是汗,一半是泪。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下无奈。
温郗已经有许多年都未曾做过这种梦了,这种在梦里看着父亲离去的梦。
她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早熟,既通透又懂事,她看的明白父亲为何离去,也理解父亲的选择。
温郗不恨他,也早在八、九岁时便对父亲不再有期待。自那之后,她再没做过这种梦。
但你要说她对父亲一直都没有期待吗?
那绝不可能,太过虚假。
年幼的温郗当然期待过,盼望过,幻想过,也无数次失望过……
可即便是在梦中,温郗的父亲也会抛下她;即便是在梦中,温郗也未曾拥有过父亲。
因为温郗的潜意识早已对“父亲因为自己的病,不可能接受自己”这个认知深信不疑,所以梦里也不得圆满。
理智回笼,温郗将翻涌的情绪压下,神色渐渐恢复了平静。
都过去了,她对自己说道。
温郗翻身下床,赤脚走到窗边,冰凉的地板刺激着她的脚心,也让她的心绪愈发平静。
她推开窗户,看着窗外在月光下摇曳的树木枝叶,呼吸着带有草木清香的空气。
虞既白视她为孩子照顾,温执玉在得知自己的身份后也对她处处关怀……
温郗在启明洲随随便便遇到的几个人,都向她展示了来自长辈的善意。
她对父亲有幻想和期待时,并没有异性长辈向她展示关怀爱护;可当她释然,舍了对父爱的憧憬后,反而遇到了如父亲般的虞既白。
人生啊,真是天意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