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元城县大牢,空气中弥漫着霉味、汗臭和便溺的混合气味。
十几名卢家子弟被一股脑儿塞进了一个大牢房里,铁栅栏门“哐当”一声落下,锁死。
短暂的混乱和愤怒过后,牢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借着栅栏外过道里微弱的光线,众人互相看着彼此鼻青脸肿、衣衫破损的狼狈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和沮丧涌上心头。
“妈的!真晦气!刚到大名就给兄长丢脸!”卢象峰啐了一口,懊恼地捶了一下墙壁。
“都怪我,要不是我好奇去碰那石头……”卢象远更是自责不已。
卢象石闷声道:“不怪你,是那伙泼皮存心讹诈!”
“就是!分明是他们设的圈套!”卢象勇也愤愤不平。
卢象文相对冷静,分析道:“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那伙人配合默契,一看就是惯犯。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只怕……”
“只怕什么?”
卢象关接口道,他靠坐在墙边,虽然也觉憋屈,但头脑还算清醒,“只怕他们背后有人,或者,这元城县衙……也未必干净。”
他想起了那摊主和痞子们有恃无恐的眼神。
“那我们怎么办?难道真要在这里关着?还要连累兄长名声?”
卢象群眉头紧锁,他最担心的是给卢象升惹麻烦。
这话说到了所有人的痛处。他们本以族兄卢象升为荣,本想在此地助他一臂之力,至少不给他添乱,谁知竟惹下这般祸事。
一想到可能会连累卢象升的官声,众人更是懊悔不已。
牢房里,自责、愤怒、对族兄的愧疚、对痞子的痛恨、以及对未来审判的担忧,种种情绪交织。
有人低声咒骂那些地痞无赖,有人唉声叹气,也有人沉默不语,反思着自身的冲动。
这个夜晚,对于这群初出茅庐、满怀壮志的卢家子弟而言,显得格外漫长而难熬。
冰冷的牢房,成了他们离开家乡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挫折教育和现实洗礼。
与此同时,大名府衙后堂。
府中管事匆匆向正在批阅公文的卢象升禀报:“老爷,今日午后,城西街市发生大规模斗殴,参与人数众多,已被元城县衙悉数拘拿。
据下面人回报,似乎……似乎好几位卢家少爷也在其中,至今未归。”
卢象升闻言,手中的笔顿了顿,抬起头,眉头微蹙,但神色并未见太多意外。
他沉吟片刻,淡淡道:“哦?有这等事?去打听得清楚些,若确系我卢家子弟参与斗殴,触犯律法,便由元城县依律处置便是。不必插手。”
管事有些愕然:“老爷,这……”
卢象升摆摆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年轻人血气方刚,初来乍到,受人欺侮或行事冲动,都在所难免。
受些教训,磨磨性子,知晓律法威严、行事分寸,于他们日后成长,未必是坏事。你只需留意案情进展,确保无人暗中加害即可,其余,交由刘县令秉公处理。”
“是,老爷。”管事明白了卢象升的用意,躬身退下。
翌日清晨,元城县衙大堂。
“威——武——”
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分立两旁,低沉的堂威声中,县令刘昌(字瀛洲,河南祥符人,崇祯元年任元城县令,顺治年间官至刑部尚书。)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袍,面容肃穆,端坐于“明镜高悬”匾额之下。
“带人犯!”刘昌一拍惊堂木。
衙役们将昨晚参与斗殴的双方数十人,包括卢家子弟和那群帮闲痞子,全都押上了大堂,黑压压跪了一地。
“下跪之人,报上名来!”刘昌沉声道。
那帮痞子们显然不是第一次上公堂,杂七杂八地报着“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之类的花名,语气油滑。
轮到卢家子弟这边,从卢象关、卢象群开始,一个个报名:
“草民卢象远。”
“草民卢象石。”
“草民卢象文。”
……
高坐堂上的刘昌一开始没太在意,当连续不断听到“卢象……”,“卢象……”时,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向站在身旁的师爷望去,师爷也正好抬眼看他,两人眼神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刘昌不动声色,继续听着后面的人报名,果然都是“卢象x”的格式。他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待所有人报完名,他并未立刻问案,而是对师爷使了个眼色。
师爷会意,轻咳一声,走到跪在最前面的卢象关身边,弯下腰,低声问道:“这位小哥,你是宜兴人?来大名府所为何事?”
卢象关虽觉奇怪,但还是如实回答:“回先生,在下确是宜兴人,此番是运送粮草至大名府。”
师爷心中更确定了几分,追问道:“哦?运送粮草?那你与……与本府卢知府,是何关系?”他问得更加直接。
卢象关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羞愧,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不敢隐瞒先生,卢知府……乃是我堂兄。”
随即,他迅速将昨日街市如何被碰瓷讹诈,对方如何聚众围攻,他们被迫自我防卫,简要陈述了一遍。
师爷听完,心中豁然开朗,暗道一声“果然”!
他快步走回刘昌身边,俯身在其耳边,将卢象关的身份和所述缘由,低声禀报了一遍。
刘昌听着,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归于平静,但眼神中已有了决断。他微微颔首,示意师爷继续。
师爷心领神会,又悄悄对堂下的捕头做了几个手势。那捕头常年办案,与这些市井无赖打交道最多,立刻明白了意思。
接下来,审案过程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
刘昌按照程序,先询问那群痞子事发经过。他们自然颠倒黑白,一口咬定是卢家子弟撞坏玉佩不赔,还先动手打人,甚至使用“妖术”害人。
轮到卢家子弟陈述时,卢象关、卢象文等人条理清晰地将碰瓷、围攻、被迫自卫的过程详细说明。
刘昌听完双方陈述,不置可否,却将目光投向堂下的捕快班头,问道:“张捕头,你等常年巡街,对于堂下这些人(指痞子),可曾熟悉?”
张捕头立刻出班拱手,声音洪亮:“回禀老爷,这些人乃是城西一带着名的泼皮无赖,为首的叫赵癞子(指那摊主),
惯常以碰瓷、讹诈过往客商为生,调戏妇女、打架斗殴更是家常便饭!卑职等手中都有他们不少案底!昨日之事,依卑职看,定是他们故技重施,欺辱外地客商!”
这时,师爷安排混在围观百姓中的几名“线人”和事先被打过招呼、曾受过这些痞子欺压的商户,也纷纷出声指证:
“青天大老爷明鉴!就是赵癞子他们经常讹人!”
“上次我店里就被他们白吃白喝还打砸!”
“他们不是好东西!”
而被电棍击晕后醒来的那个痞子,早已被衙中的仵作检查过,除了身上有些许昨日斗殴的皮外伤,并无大碍,神智清醒,此刻在众口铄金之下,也吓得不敢再装死,连连磕头求饶。
形势瞬间逆转。
刘昌心中已有定计,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大胆赵癞子!尔等刁徒,平日里欺行霸市,讹诈勒索,本官早有耳闻!
今日竟敢光天化日之下,碰瓷勒索不成,便聚众殴斗,惊扰街市,败坏风气!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众痞子:“来呀!将赵癞子等一干讹诈主犯,重打二十杖,羁押半年!其余从犯,杖打二十,羁押一月,以儆效尤!”
衙役们轰然应诺,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将赵癞子等人拖翻在地,扒下裤子,水火棍毫不留情地落下,顿时堂上惨叫连连。
处理完痞子,刘昌又将目光转向卢家子弟,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仍带着官府的威严:“尔等虽是受害自卫,但聚众街头斗殴,扰乱治安,亦属不该。
念尔等初犯,且事出有因,本次不予追究。日后当谨记律法,遇事应报官处置,不可再逞匹夫之勇!都起来吧,当堂释放!”
“谢青天大老爷!”
卢家子弟如蒙大赦,纷纷叩谢,然后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
虽然身上疼痛,衣衫狼狈,但洗刷冤屈、重获自由的喜悦,以及这场风波带来的深刻教训,让他们心情复杂,却也感觉一夜之间仿佛成长了许多。
走出县衙大门,阳光刺眼。卢象关看着身后这群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的族弟们,知道这次大名府之行,给他们上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