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暮色来得悄无声息,鎏金宫灯才刚在长廊下点亮,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养心殿内的烛火却已燃了大半。
萧景琰伏案批阅了整整一日奏折,指尖划过最后一道朱批,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陛下,”汪公公轻手轻脚走上前,躬身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恭顺,“天儿已然黑透了,御膳房早已备好了晚膳,可要此刻传上来?”
萧景琰闭着眼缓了片刻,指腹仍轻轻按着眉心,闻言缓缓睁开眼,眼底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倦意,声音略带沙哑却依旧沉稳:“不必了。昨日答应了柳美人,今日要去储秀宫陪她用膳,不好食言。”
他顿了顿,起身时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带起一阵轻微的衣袂摩挲声,“摆驾储秀宫吧。”
汪公公闻言身子微微一僵,脸上的恭顺不由得凝滞了几分,心里头“咯噔”一下,暗自愣了神。
他紧随陛下左右多年,陛下的一言一行、一应承诺,他素来记挂得清清楚楚,不敢有半分疏漏。
可昨日陛下是何时应了要去储秀宫用膳的约定?
他心里打了无数个转,忍不住在脑海里飞速回想昨日的种种细节,难道是自己昨日一时疏忽,在哪个当口漏听了?
念头只在转瞬之间,汪公公很快收敛了脸上的异样,重新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疑惑,躬身应道:“奴才遵旨,这就去安排銮驾。”
说罢,他缓缓退了出去,吩咐宫人备驾。
暮色浸着宫墙,储秀宫的檐角挂着的宫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漫过青石板路,将等候在外的人影拉得纤长。
萧景琰的銮驾刚停稳,便见柳嫣然率着一众宫人躬身行礼,为首的女子今日换了件鹅黄宫装,领口绣着细碎的花纹,腰间系着同色系的软缎宫绦,坠着枚小巧的羊脂玉佩,走动时叮咚作响。
晚风拂过,吹动她鬓边的金丝步摇,衬得那张本就娇俏的脸庞愈发灵动,像是春日里刚抽芽的嫩柳,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鲜活。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圣安。”柳嫣然的声音软糯,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却又不失几分娇憨。
萧景琰身着玄色常服,腰间系着素色玉带,面容沉静如深潭。
听了宫人传报,他微微颔首,阔步迈入了储秀宫偏殿。
殿内早已暖意融融,鎏金铜炉里燃着清雅的檀香,丝丝缕缕缠绕鼻尖。
桌上整齐摆放着精致的晚膳,水晶盘里盛着油焖春笋,白玉碗中是鲜美的鲈鱼羹,还有琥珀色的桂花糯米藕、翠色的清炒时蔬。
柳嫣然随着萧景琰一同在桌旁落座。
拿起银筷的瞬间,她忽然想起昨日萧景琰温言嘱咐的“食不言”,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垂着眼帘,细嚼慢咽起来。
席间唯有碗筷轻触的细碎声响,她偶尔抬眼望向对面的萧景琰,见他神色淡然,进食有度,便愈发收敛了心神,连呼吸都放得轻柔,生怕扰了他进食的雅兴。
一顿晚膳吃得安静妥帖,宫人上前撤去碗筷,奉上温热的清茶漱口。
柳嫣然快步走到一旁的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昨日萧景琰翻看过的诗集。
她捧着诗集趋步上前:“陛下,昨日您看的诗集还没看完,臣妾给您拿来了。今日臣妾绝不多言,定不打扰陛下静心品读。”
萧景琰抬眸看了她一眼,他没有伸手去接诗集——柳嫣然眼底的热切太过明显,像带着温度的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反倒比絮絮叨叨的话语更让人难以自在,也是一种无形的打扰。
他知晓在这里终究是无法安心看书的。
沉吟片刻,萧景琰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平稳无波:“天色还早,陪我到御花园走走吧。”
“好啊,好啊!”柳嫣然闻言,眼底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许多。
她连忙将诗集递给身旁的侍女采荷,采荷连忙接过,将诗集妥善收好。
柳嫣然整理了一下裙摆,快步跟上萧景琰的脚步,步摇轻晃,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欣喜,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外走去。
到御花园时夜色已浓,宫灯沿着石子路一路蜿蜒,暖黄的光晕洒在青砖上,映出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
暮春时节,御花园里正是牡丹盛放的好光景。
姚黄魏紫铺陈开一片锦绣,粉白的牡丹带着三分清雅,绛红的牡丹透着几分华贵,层层叠叠的花瓣簇拥着金黄的花蕊,引得蜂蝶翩跹,香气漫过朱红宫墙,连空气里都浸着甜润的暖意。
往来宫人路过,无不驻足侧目,低声赞叹这满园国色天香。
可萧景琰的目光却未在这万花丛中多作停留,他一身玄色常服,腰束玉带,面容沉肃依旧,只是看向身侧柳嫣然时,眼神柔和了些许。“御花园的牡丹虽好,却不及暖房里的景致特别,带你去瞧瞧。”
他声音低沉,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温和,说罢便领着柳嫣然,径直穿过喧闹的花丛,朝西北角的暖房走去。
暖房是特意为培育奇花异草所建,朱漆木门推开时,一股温暖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草木的清芬。
与外头的热烈不同,这里静谧雅致,架上、案头、阶前,错落摆放着数十盆兰花。
翠绿的叶片修长挺拔,或舒展如剑,或卷曲似云,浅紫、嫩白、鹅黄的花苞缀在叶间,有的已然盛放,吐露出纤细的花蕊,清幽的香气不似牡丹那般浓烈,却绵长持久,沁人心脾。
宫中谁不知,陛下素来偏爱兰花,赞其“洁而不傲,雅而不孤”,这暖房里的兰花,皆是各地贡品,由专人悉心照料,每一盆都是稀世珍品。
萧景琰放缓脚步,正要指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墨兰,同柳嫣然细说其品种与培育之难,眼角余光却瞥见柳嫣然并未跟上。
他转头望去,只见少女身着一身鹅黄罗裙,正提着裙摆,快步走向暖房入口处的角落。
那里并未摆放兰花,只静静立着两盆红色芍药,叶片浓绿肥厚,衬托着那一朵朵红花,开得恣意张扬,花瓣层层叠叠,红得似火,艳得热烈,像一团团燃烧的云霞,在满室清雅的兰花中,显得格外夺目。
柳嫣然走到芍药跟前,眸子亮得像盛了星光,她细细打量着两盆花,手指轻轻拂过一片带着露珠的花瓣,最终目光定格在左侧那盆最高的花枝上。
那一朵芍药开得最盛,花盘硕大,颜色纯正,红得毫无杂色,仿佛将春日所有的暖意都凝聚其中。
她踮起脚尖,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伸出纤细的手指,捏住花茎,稍一用力,便“咔嚓”一声,将那朵盛放的芍药折了下来。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接着,她抬手将那朵红芍药别在自己云鬓一侧,艳红的花瓣映衬着她白皙的脸颊,眉眼弯弯,平添了几分娇俏灵动。
她转过身,提着裙摆快步走到萧景琰面前,仰着小脸,眼底满是期待,声音清脆如银铃:“陛下,您看,漂亮吗?”
这一幕恰好落在紧随其后的汪公公眼里,他吓得心肝都颤了三颤。
汪公公跟着萧景琰多年,最是清楚陛下的性子,素来惜花如命,便是御花园里的寻常花草,也不许宫人随意攀折,更别提这暖房里的奇花异草,每一株都被陛下视若珍宝。
如今柳美人竟当着陛下的面,折了开得正盛的芍药,还是如此干脆利落,汪公公只觉得后背发凉,暗自替柳嫣然捏了把汗,心里直打鼓:这可如何是好?陛下怕是要心疼坏了,指不定还要动怒呢。
他偷偷抬眼觑了觑萧景琰的神色,大气都不敢出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