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成刚把衣衫穿好,没好气道:“我曾经也遇到过你这样的困境,恶人动动嘴皮子就把一个老妇气倒了,当时我就一脚上去,给人踢断了三根肋骨……然后皇上非说是我的错,气得我都没处说理。”
话说起来像同是天涯沦落人。
但张彦并没有轻信屠成刚,反而是思考他话里的语气,提到皇上如此随意,虽说都是被皇上揍的经历,但并没有普通官员对皇权的敬畏。
这个屠县令,跟皇上关系不一般。
张彦顺着他的话说:“庄文伯府的世子苏悯之,因为得罪了官员就一路被贬到这里做县丞,而大人您的运气还挺好,被皇上打了这么多次都没有被贬。”
言下之意,你跟皇上到底是有什么关系,这样都没被贬?
屠成刚笑着将主动权抛给了他,做起了交易:“你只要肯跟本官承认了此事,本官就为你解惑。”
他这话看不出真假。
张彦自然不可能承认,他这个人好奇心并不重。
“大人说的话,草民不明白,草民是无辜的被害人,年方十一。”张彦特意提醒对方自己的年龄,以此降低嫌疑。
“啧,你这小子,本官跟你推心置腹,你跟本官装疯卖傻呢?”屠成刚走过来,面露不悦。
张彦问道:“大人此次前来见草民,可还有别的事,只是聊聊家常吗?”
“我当时不是跟你聊家常。”屠成刚说,“我是想向你学习怎么做官,好赶紧从这小县城离开,重新回到京都。”
张彦人都听傻眼了。
他诧异道:“跟我学做官?”
这屠县令没搞错吧,他一个官员找科考的学子学做官,这跟大人找婴儿学走路有什么区别?
脑子有问题吧。
张彦开始想建议对方去看看大夫。
屠成刚却道:“可你确实值得我学习啊。就像这件事,你做的滴水不漏,坏人也受到了惩罚。而我就不一样了,我跟坏人一起两败俱伤,我又没做错,我吃大亏了!”
张彦:……
并没有滴水不漏好么。
你这不是因怀疑而找上门了吗?
但对于一个不知根底的陌生人,张彦是不会轻易跟他交底的,顾松溪的回信最迟也得到晚上,他得先把屠成刚的底细摸清楚。
张彦的装傻充楞,让屠成刚败兴而归。
但屠成刚并未放弃,他抓耳挠腮了半天,实在没招了,这才说:“本官明日还要去县衙审理案件,你若有空就来看看,对你将来科考、做官都有帮助,多增长些见识总是没错的。”
张彦回道:“谢谢大人,有空我会去的。”
少年反应淡淡的,一听就是敷衍话,让屠成刚更加纳闷了。
不论是张彦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刚中县案首的身份,都应该会想多巴结巴结县令,毕竟他可是县里考试的主考官。
结果这个张彦,把他当空气一样。
邪了个大门了。
屠成刚走后,族人们纷纷涌进来问道:“彦弟彦弟,县太爷都跟你说什么了啊?”
“是不是很看好你这个县案首,觉得你下个月肯定有希望中秀才?”
“他不会给你透题吧?”
“那肯定不会啊,主考官透题是重罪,别胡说!”
张彦听他们一言一语的猜测,安抚道:“别乱想,就是慰问了下族长。”
张器感叹道:“那县令人还挺好的,连咱们这种平头百姓都这么关心。”
“但他相貌看起来说是个屠夫我都信,怎么会有读书人长得这么……这么五大三粗啊?”
其实不止族人们好奇,张彦也好奇。
只不过他当晚就被解惑了。
顾松溪在信中说了屠成刚的两重身份,科举考试的三甲同进士,以及武科举的榜眼。
是少见的文武兼修还都优秀之人。
只不过……屠成刚还有第三重身份!
张彦拿起信纸,挪到离蜡烛更近一点的地方,反复确认了上面的几个字。
——容贵妃之弟。
容贵妃是宫里仅次于皇后的妃子,也是皇上最宠爱的亲嫔妃,其膝下育有一位七皇子,是皇上最小的儿子。
而屠成刚,自小便常进宫与姐姐、外甥玩耍,说是皇上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但屠成刚性格刚烈,常常在京都与人斗殴,皇上替他收不完的烂摊子,最终在去年祥符县令出事后,将这位小舅子给轰出了京都历练。
张彦喃喃道:“怪不得看他一点也不怂皇上的样子。”
虽然总被皇上打,但这打更像是姐夫教训小舅子,而非普通的君臣关系。
张彦想起屠成刚的长相,又想起冠宠后宫的容贵妃,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一个爹妈生的,怎么能长这么极端?
不过还没等他细细思索,便看见下面顾松溪提醒他:“屠成刚虽好斗,然心性纯良,常行抱不平之事。彼又为上所宠信,彦可宜多与交游,异日入都,亦一助力也。”
张彦将纸放在桌上,开始思索是否要搭上屠成刚这条“皇脉”。
不搭,他亦能考出好成绩;
搭,入仕途也算是有了靠山。
“我们全族的目标都是只想科举,仕途能爬多高重要吗?”张彦转头看向床上静静躺着的老族长,既是问张族长,也是问自己,“这是您想看到的吗?”
少年的话像羽毛般飘散在空气中。
但寂静的房间里,无人回答他。
翌日,族长夫人赶来了医馆。
她昨日下午本就该来,但张彦等人还没回来,她想着张族长醒来必会担心孩子们的学习进度,于是去找白举人要了许多课业试卷,在镇上印刷完了,今日才一同带过来。
张器看着那厚厚一沓的试卷,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回村里读。
这要做的卷子也太太太多了!
有族长夫人在这看着,张彦去了趟县里的水浒书斋,易原墨给他取了些银子,又备了几张大额银票给他。
易原墨劝道:“大东家,您现在都这么有钱了,可以考虑买辆马车,我看您家族人在县里往返都还是租赁马车,这样多不方便。”
张彦说:“屋里盖族学,买书柜、书籍花了不少银子,我再拿出一些新银子买马车,他们会以为我去抢钱庄了。”
易原墨被他逗笑了:“那就实话实说呗,告诉他们你现在是整个水浒书斋的大东家,咱们的二东家赵润川都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了,以您的财力可以轻易买下一家马车行。”
张彦暂时还不想吓死他的族人们。
只思量道:“我会好好考虑的,店里您多费心。”
易原墨微笑送他走:“应该的,您路上慢点。”
送张彦出门的路上,听见书斋的客人忽然闹哄哄地吵起来了,“听说了没,刘屠户和李寡妇抢牛的案子,咱们县令给判了刘屠户二十板子,并将牛给了李寡妇。”
“为啥呀?那牛是刘屠户抢的吗?”
“不知道啊,她说是她的,他说是他的,两边都有人证,扯了很久都没扯清楚,但咱们县太爷硬是给判了,说是刘屠户欺压弱小,要给李寡妇一个公道。”
“那是刘屠户干的吗?没凭没据这么断案,只怕有失公允吧?”
“都在这么说呢,刘屠户的妻儿现在正堵在县衙门口,说是县太爷不给个说法,他们一家老小就要撞死在县衙门口。”
“那快去看看热闹!”
买书的客人一传十,十传百,连带着最新册的水浒传都顾不上买,一窝蜂涌去县衙门口。
易原墨听着这些话,对张彦说:“这件事我也早有耳闻,李寡妇的丈夫是服徭役死的,家里婆母瘫痪在床,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全家都指望着那头牛过活。”
“虽然眼下刘屠户一家闹得凶狠,但我觉得那头牛应该就是李寡妇家的,县太爷没判错。”
张彦听着易原墨这样说,有些疑惑地问:“他们都觉得没凭没据判案子有失公允,你不这样觉得?”
易原墨摇着头说:“万一县太爷判对了呢?这么拖拖拉拉不判,牛无法下地,李寡妇一家只能等着饿死,这样的后果无人会承担。”
“所以我是支持县太爷的,只不过这样判案子……百姓怕是会对他不满了。”
易原墨做事向来以人为本,他心中善念大于一切,所以跟很多世俗的看法相悖。
张彦抿着嘴唇道:“若如你所说,咱们这位县太爷也是在为民做好事,只不过方法不当,自己承受了所有的反噬。”
易原墨点头,感叹道:“县太爷应该也是硬扛吧,他这样的好人不多,希望能有个人帮帮他,不然很容易被世俗的争议,而毁掉心中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