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的日头渐渐爬到正中,暖融融地洒在恒州城的街巷里。
祝无恙带着两个仆从,与铁、崔一行四人,早已被这节日的热闹裹挟着转了大半日,此时皆是腿脚发软、腹中空空。
几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饿”字,便也不再客套,就近寻了家看起来还算雅致的酒楼,打算进去好好打个牙祭,驱散这半日的疲惫。
然而,与外面街市上的喧嚣热闹不同,恒州府衙内此刻却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静谧。
今日上巳节,大半捕役差拨都被派出去维持城内治安,府衙里本就人少,此刻更是显得空旷。
而在府衙深处,一个偏僻的房间内,气氛更是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这房间是府衙的案牍库,平日里便少有人踏足。
它紧挨着水井,当初选址在此,便是为了防备火灾,毕竟里面堆满了各种文书卷宗。
按例,今日值守的贴书吏放假,这昏暗的案牍库本该冷清异常,一如往常。
可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平静只是表象……
从府衙外围开始,便已悄然布置了多处暗桩,一个个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将所有可能靠近的闲杂人等都挡在外面。
府衙中堂大门紧闭,所有暗桩都以案牍库为中心,呈扇形散开警戒,整个府衙看似如常,实则暗藏玄机。
案牍库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窗棂的缝隙中挤进来,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
平日里贴书吏办公的那张宽大木桌四周,几道人影围坐,压低了声音,不知在密谈些什么,言语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隐秘。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案牍库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端着果盘和酒水的侍女走了进来。
她脚步很轻,却在这极度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谁?!”
一声低喝响起,桌旁的几人皆是一惊,猛地抬头看向门口,眼神中带着被惊扰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为首的是个长相十分威严的中年人,正是恒州知府林大人。
只见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电般射向那侍女,沉声呵斥:“放肆!谁让你进来的?为何不通报!”
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托盘都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喏喏地小声回道:
“回……回大人,奴……奴婢在外头敲了门,没……没人应,见门没锁,就……就进来了。”
她话音未落,门外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何师爷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见到屋内的情形,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他先是快步上前,亲手接过侍女手中的果盘,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而后想也没想,反手就一巴掌扇在了侍女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案牍库中格外刺耳。
侍女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浮起五道指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来。
何师爷这才转向林知府,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连连躬身解释:
“大人恕罪,恕罪!是小人的不是!方才小人一时尿急,就去方便了片刻,没成想这丫头这么不懂事,偏偏这时候送东西来,惊扰了大人和各位,是小人管教不严,小人这就将她赶出去!”
林知府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里满是不信任:
“哦?何师爷倒是‘护短’得很。这丫头,与你是哪门子的亲戚?莫不是想借这一巴掌,就替她把这事揭过去?”
林知府顿了顿,语气愈发冰冷,“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何师爷心里一沉,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这侍女确实是他的远房亲戚,托了好几层关系才送到府衙里混口饭吃,年纪小,不懂这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和规矩,没想到今日竟闯下这等祸事。
事到如今,何师爷哪里还敢有半分辩解。他咬了咬牙,对着林知府躬身道:
“大人教训的是,是小人糊涂。这丫头不懂事,冲撞了大人,小人这就去‘处理’干净,绝不再让她碍了大人的眼。”
林知府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处理。
何师爷不敢耽搁,强忍着心中的不忍,拽着那还在发懵的侍女,快步走出了案牍库。
到了外面僻静处,何师爷脸色铁青,叫来两个心腹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两个手下对视一眼,虽有犹豫,但还是领命,架着哭喊求饶的侍女匆匆离去——他们要做的,是将这无辜的少女勒死,再伪装成上吊自杀的假象……
对何师爷这等身份的人来说,弄死个把不起眼的下人,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有的是手段应付后续可能的调查。
处理完这一切,何师爷站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心绪,可刚才在案牍库内的一个细节,却猛地窜入他的脑海,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刚才他进屋的时候,除了林大人,还有几个与林大人密谈的人。
其中一个戴着貂皮帽子的男人,眼神凶狠得像头狼,但这并非最让他心惊的……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对方的头发是盘在头顶的,可刚才情急之下瞥到的那一眼,分明看到那男人的脑袋边沿,露出一小截辫子尾巴!
那是……女真人的发型!
何师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差点腿一软瘫倒在地!
林知府……林大人怎么会和女真人有联系?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啊!
边境之上,女真人的军队与大宋军队时常发生摩擦,战事从未停歇!
林知府身为恒州军政大官,竟敢与女真密谈,还如此鬼鬼祟祟,定然是在谋划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
他越想越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好怕的……
恒州府远离边境,与女真地界相距两千多里,就算林知府真的叛了国,女真人的军队难道还能打到这里来?
恒州离东京如此之近,真要是被打到这里,大宋恐怕也离灭国不远了!
何况女真人建国不过才二十年,国力尚浅,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军力?边境的几十万军队又不是泥捏的,难道还挡不住他们?
如此一想,何师爷又稍稍放下心来,只当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就在他这般胡思乱想之际,案牍库的门再次打开。
那个戴着貂皮帽子、疑似女真人的男人,带着另一个同行者率先走了出来。
林知府和一个身着都统服饰的中年男人——陈都统,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亲自将他们送出来,还热情地挽留他们在府衙内用餐。
那戴貂皮帽子的男人略一沉吟,便摇了摇头,用略显生硬的汉话回绝道:
“多谢林大人好意,我等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说罢,便带着同伴匆匆离去,脚步急促,似乎真的赶着去办什么大事。
待他们走远,林知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狠狠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何师爷,那眼神里的不满和警告让何师爷心头一缩。
随后,林知府转向陈都统,语气缓和了些:“陈都统,咱们就在这里用餐吧,有些事,还得再好好合计合计。”
陈都统点头应道:“好,听林大人的。”
林知府又道:“等用过餐,咱们再一同去上巳节的骑射表演场地,听说今年的表演颇为精彩,正好一同观赏。”
陈都统笑着应下,两人便转身再次走进了案牍库,只留下何师爷一个人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惴惴不安……
对于林知府的心思,他是最清楚不过了,整个恒州府衙就数这个最大的官才是那个最小心眼,也是最睚眦必报的人……
希望侍女的死,能够换得林知府不再记恨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