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北京城,寒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低泣。谨身殿内,地龙烧得暖融,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源自人心深处的寒意。
朱元璋斜倚在铺着厚厚貂皮的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依旧显得有些灰败。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御案旁那尊静默的青玉龙雕。自西山事件后,他明显感觉精力不济,夜里噩梦频频,白日里也常觉心烦意乱,唯有指尖触碰到那玉青龙冰凉的躯体时,那股莫名的焦躁似乎才能得到片刻的平息。
刘伯温垂手侍立在下方,汇报着关于南方漕运、北方边镇换防等一应政务。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将繁杂的国事梳理得井井有条。然而,他敏锐地察觉到,龙榻上的皇帝,注意力似乎并不集中。
“……故臣以为,辽东都司指挥使人选,当以稳慎持重者为先,李将军虽勇猛,然性情稍显急躁,不如王将军老成练达……”刘伯温正说到关键处。
“伯温啊,”朱元璋忽然打断了他,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锐利,“朕听闻,你麾下那个叫沈括的能吏,近日又弄出了些新奇玩意儿?叫什么……‘神机阁’?”
刘伯温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回陛下,确有此事。沈括此人,于格物机关一道颇有天赋,臣见其才可用,便许他在文华殿偏殿做些研究,以期能造出些于国于民有利之物。近日他献上的几件小玩意,不过是些便于传递消息、观测天象的器械,尚未有大成,故未敢轻易叨扰陛下。”
“哦?是吗?”朱元璋摩挲着玉如意,目光似笑非笑,“朕怎么还听说,有人弹劾你,以奇技淫巧笼络圣心,结党营私呢?”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侍立在角落的内侍们连呼吸都放轻了,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里。
刘伯温深深一躬,语气沉静而坦然:“陛下明鉴。臣蒙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夙夜忧叹,唯恐有负圣恩。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于国有利。结交内侍、结党营私等事,纯属子虚乌有,构陷之词!至于沈括及其所为,一切研究用度皆有账可查,所出成果,臣亦打算待其成熟稳定后,再行呈报陛下御览,绝无半点借此邀宠之心!若陛下心存疑虑,臣请即刻解散神机阁,将沈括及其一应造物交付有司审查!”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表明了立场和清白,又将选择权交还给了皇帝,姿态放得极低。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许久,殿内静得可怕。那玉青龙在烛火映照下,内部的幽光似乎随着皇帝心绪的起伏而微微波动。
良久,朱元璋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没什么暖意:“伯温言重了。朕岂会因几句风言风语就疑心于你?你的忠心与才干,朕是知道的。至于那神机阁……既然是你的一片苦心,便留着吧。朕也好奇,那沈括能弄出什么名堂。找个机会,让他带几件不涉机密的小玩意,进宫来给朕瞧瞧,也让朕开开眼界。”
“臣,遵旨。”刘伯温再次躬身,心中却无半分轻松。皇帝这番话,看似信任,实则是一种更深的试探与掌控。让他献上器物,既是满足好奇心,也是一种审查和警告——你的一切,都在朕的注视之下。
“好了,政务暂且说到这里。”朱元璋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朕有些乏了。伯温,你精通道法,近日朕总觉心神难安,夜寐多梦,你可有更好的宁神静气之法?”
他的手指,又一次无意识地抚上了玉青龙,仿佛那才是他真正的慰藉。
刘伯温心中暗叹,知道这才是今日召见的真正目的之一。他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锦囊:“陛下,此乃臣以百年灵芝、雪山茯苓等灵植,辅以清心符咒秘制的‘养神香丸’,效用比之前的安魂香更为温和持久。陛下置于枕边,或于小憩时点燃一颗,应有助益。”
他没有再提西山阴魂,也没有提任何可能引向玉青龙的暗示,只是提供了一种替代品。在无法一举根除祸源之前,他只能尽力缓解症状,与那邪器争夺对皇帝心神的影响。
朱元璋接过锦囊,打开嗅了嗅,一股清雅沁人的药香弥漫开来,让他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嗯,有心了。”他淡淡说道,将锦囊放在枕边,却并未放下手中的玉青龙。
“若陛下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刘伯温知道该适可而止。
“去吧。”朱元璋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
退出谨身殿,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刘伯温才感觉那无形的压力稍稍减退。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却又仿佛被无形阴影笼罩的殿宇,目光深沉。
君心似海,深不可测。如今这片海中,还潜藏着一条伺机而动的毒龙。南海的墨羿在搏杀,京城的他,又何尝不是在刀尖上行走?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一丝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脸颊上。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已然吹动了紫禁城的每一片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