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的第一个完整白昼,在急促刺耳的哨声和班长们如雷的吼声中拉开序幕。天刚蒙蒙亮,北方深秋的寒意仿佛能沁入骨髓,新兵们睡眼惺忪、打着哆嗦在宿舍前集合,许多人还沉浸在昨夜颠簸旅途和陌生环境的疲惫中,动作拖沓,队列歪斜。
“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没睡醒吗?!三十秒!回屋把被子抱出来!”雷班长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在寒冽的空气里。
一阵慌乱。当新兵们抱着软塌塌的被子再次跑出来时,雷班长已经在地上铺开了一床他自己的军被。那床被子显然用了很久,洗得发白,但此刻却像被施了魔法——棱角分明,线条笔直,方方正正,每一面都像用刀切出来的一般,名副其实的“豆腐块”。
“都看好了!我只教一遍!”雷班长蹲下身,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将被子彻底摊平,用手掌的侧面和小臂用力压抹,挤出每一丝空气,抚平每一条褶皱。然后精确地三分折起,用手肘和膝盖压实棱角,再对折,再压实,最后整理边角,调整线条。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一床普通的军被在他手下变成了一个充满力量感和纪律美的几何体。
“看到没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线条!棱角!精气神!以后每天早上,这就是你们被子的标准!现在,解散,回去练!早饭前,我要看到雏形!”
宿舍里顿时炸开了锅。新兵们手忙脚乱地模仿,但被子仿佛成了最不听话的对手。有人用力过猛,把棉花压实了再也蓬不起来;有人折得歪七扭八,像个破麻袋;更多人面对这软绵绵的东西束手无策,急得满头大汗。
陆承泽站在自己的铺位前,没有急着动手。他仔细回忆着雷班长的每一个动作细节——用力的方式,折叠的比例,压实的部位。他伸出手,先像雷班长那样,用手掌侧面和小臂仔细地将被子从头到尾用力压抹了一遍,感受着棉花在压力下的反馈。然后,他目测着被子的长度,在心里快速计算三等分的位置。
他的动作不快,但异常稳定和精确。手指抚过布料,寻找最合适的折痕线。第一次折叠,他严格遵循着脑中的比例,折好后用前臂沿着棱线用力压实。接着是第二次折叠,同样注重对称和角度。最后整理边角时,他用了些巧劲,将不够挺括的角落捏出形状。
当其他人还在和被子搏斗时,陆承泽已经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尝试。虽然远不如雷班长的标准,但被子已经初具“方块”的形态,有了清晰的棱角和相对平整的面。在周围一片混乱和不成形的“作品”中,显得格外突出。
“哟,这个不错啊!”旁边铺位一个叫王海的新兵凑过来看,他来自山东,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陆承泽,你怎么弄的?教教我!”
陆承泽也不藏私,简单地说了自己的方法:“先压平,算好三等分,折的时候线要对直,用这里压实。”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小臂。
几个附近的新兵都围过来看,啧啧称奇。雷班长巡视进来时,目光扫过陆承泽的铺位,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严厉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认可。他没说什么,继续去“折磨”其他手忙脚乱的新兵。
这个小小的成功,让陆承泽心里泛起一丝涟漪。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能够凭借自己的观察和动手能力快速掌握一项技能,这给了他一点立足的信心。然而,这种微妙的平衡感,在接下来的训练中被迅速打破。
早饭是馒头、咸菜和稀粥,五分钟必须吃完的硬性规定让许多人囫囵吞枣。饭后稍作休整,便是第一次正式的五公里武装越野。所谓的“武装”,此刻只是背着空荡荡的背包和水壶,但对于这些刚入伍、身体素质参差不齐的新兵来说,已经是艰巨的考验。
路线是围着巨大的训练场和外圈土路。雷班长一声令下,上百号人呼啦啦地冲了出去。起初还能保持基本队形,很快便拉开了距离。
陆承泽对自己的体力向来有信心。在杨家屯,他干惯了农活,也时常爬山采药,耐力不差。起步阶段,他调整呼吸,迈开步子,很自然地就冲到了队伍的前列,将大部分战友甩在了身后。秋风刮在脸上,背包在身后有节奏地拍打,一种久违的、挑战自我的兴奋感涌上心头。他甚至有闲暇观察周围的环境——远处光秃秃的山丘,近处收割后裸露的田野,天空高远而空旷。
然而,他忽略了两点:第一,这里的海拔比他熟悉的地方要高,空气更稀薄;第二,他完全不熟悉这种硬质土路和训练场混杂的地形,更不懂得在长距离奔跑中合理分配体力,尤其是上山路段。
前两公里,他一马当先,甚至超过了几个带队的老兵,引来了一些侧目。但进入一段持续的上坡土路时,问题开始显现。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紊乱,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勒紧了,腿也开始发沉。他试图保持速度,但步伐明显凌乱,消耗急剧增加。
而一些起初落在后面、看似不起眼的新兵,却保持着稳定的节奏,一步步追了上来。他们呼吸均匀,步伐虽然不快,但每一步都很扎实,在上坡路段尤其显出优势。
赵大勇——那个昨晚在车上主动和陆承泽搭话、身材魁梧的北方兵——从后面赶了上来,他看了陆承泽一眼,咧了咧嘴,没说话,但眼神里分明写着:“哥们,悠着点。”
陆承泽咬着牙,还想加速,但双腿像灌了铅。下坡时,他试图借助惯性冲下去,却因为步伐不稳差点摔倒,又浪费了体力调整。胸口火辣辣地疼,喉咙里全是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
越来越多的人超过了他。之前围着他问叠被子的王海,还有几个他没记住名字的兵,都保持着稳定的配速,从他身边跑过。
最后五百米是平坦的训练场跑道。陆承泽几乎是用意志力在拖动身体,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终点线处,雷班长掐着秒表,脸色冷峻地看着一个个冲线的新兵。
陆承泽几乎是踉跄着冲过终点,肺部像要炸开,他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混着尘土从额头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砸出一个小坑。他抬起头,看到成绩单上自己的名字后面,时间勉强卡在及格的边缘,而排在前面的,是一串他之前没怎么注意的名字。
雷班长放下秒表,走到他面前。陆承泽努力想站直,但腿还在发抖。
“喘匀了再说话。”雷班长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陆承泽深呼吸几次,终于勉强站直。
“陆承泽,”雷班长看着他,目光锐利,“被子叠得不错,脑子是好使。”
陆承泽心里刚松了一点。
“但是——”雷班长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冰碴子,“五公里跑成这个鬼样子!一开始冲那么猛给谁看?显摆你能耐?山路不会跑,呼吸不会调,体力分配一塌糊涂!”
他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陆承泽心上:“你以为这是学校运动会?跑个第一有奖状?我告诉你,今天这只是空跑!将来背上枪弹装备,几十斤的重量压在身上,就你这跑法,不用敌人动手,自己就先累趴下!在战场上,落单的、掉队的、体力不支的,就是第一个死的!”
陆承泽的脸火辣辣的,不是晒的,是臊的。他想起自己前半程的“一马当先”,想起那种隐隐的优越感,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雷班长的目光扫过陆续到达、同样狼狈不堪的新兵们,声音提高,让所有人都能听见:“都给我听清楚了!在这里,个人英雄主义屁用没有!你是集体的一员!你的速度,要适应集体的节奏!你的体力,要为完成任务保存!你的脑子,要想着怎么和战友配合!孤狼,在真正的丛林里,死得最快!明白没有?!”
“明白!”这一次,包括陆承泽在内,所有人的回答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那不是被吼出来的,而是被现实教训出来的。
陆承泽抹了把脸上的汗,混合着尘土成了泥道子。他看着周围那些同样气喘吁吁、却已经互相搀扶着去领水的战友,第一次对“集体”这两个字,有了切肤的、带着疼痛感的体会。个人的小聪明和体力,在这个强调配合、纪律和生存的环境里,脆弱得不堪一击。他需要学习的,还太多太多。
上午剩下的时间,是单调而痛苦的军姿和队列训练。北方的太阳升起来后,照在身上没有多少暖意,风却依旧冷硬。雷班长对每一个细节的要求都苛刻到极致:脚尖分开的角度,挺胸的高度,下颌收的尺度,甚至手指贴裤缝的力度。
汗水再次湿透了陆承泽的内衣,又被寒风吹干,贴在皮肤上冰凉。小腿因为长时间站立而僵硬酸痛,脚掌发麻。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按照班长的每一个口令调整。这一次,他不再去想如何“表现”,而是努力去“做到”,去融入这个横平竖直、整齐划一的集体里。
午饭的哨声响起时,许多人都快挪不动步了。陆承泽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食堂,领了饭菜,坐下时才发现,自己拿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饭菜很简单,白菜炖粉条,两个馒头,但他吃得格外香。身体的极度疲惫,反而让思维格外清晰。
他想起雷班长的话:“孤狼死得最快。”想起自己五公里后半程的狼狈,想起那些匀速超过他的战友。他明白了,在这里,首先要学的不是如何突出,而是如何融入,如何协作,如何保存自己并在集体中发挥作用。叠被子的那点小优势,在更严酷的体能和集体考验面前,微不足道。
这是一种全新的、与他过去二十年所受教育完全不同的逻辑。个人能力很重要,但它必须服务于集体目标,并建立在扎实的基础和严格的纪律之上。骄傲和冒进,在这里只会换来失败和教训。
下午,依旧是枯燥的基础训练。陆承泽收敛了所有锋芒,认真听着班长的每一个讲解,观察着老兵示范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在休息间隙,他甚至主动向赵大勇请教跑山路的呼吸技巧——尽管对方白天在终点线前超过了他,还曾对他叠被子露出过不服气的眼神。
赵大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藏私,瓮声瓮气地说:“简单,上山小步快频,别憋气,呼气吸气都有节奏。下山别傻冲,控制住,借力但不是放任。最重要是找到自己最省力的节奏,别跟别人较劲。”
很朴实的话,却恰恰击中了陆承泽白天的要害。他认真记下,点头道:“谢谢。”
赵大勇摆摆手,没再多说,但眼神里的那点隔阂似乎消融了一些。
傍晚,又一次内务检查。陆承泽的被子比早上有了进步,但距离“豆腐块”还有差距。雷班长没说什么,只是让不合格的重新整理。这一次,陆承泽整理得更耐心,更注重细节。
晚上学习条令条例时,陆承泽坐得笔直,听得格外认真。那些枯燥的条款,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束缚,而是一种需要理解和掌握的、在这个新环境里生存和前进的基本规则。
熄灯号吹响,宿舍里很快响起了鼾声。陆承泽躺在硬板床上,身体各处都在酸痛抗议,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手腕上的红头绳在黑暗中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他轻轻抚摸着那个绳结,心里默默地说:“晓棠,第一天,我挨了当头一棒。但我会记住的。在这里,我得先学会低头,学会跟着走,才能有一天,带着兄弟们一起向前走。”
窗外,北风呼啸,星光稀疏。新兵连的第一个下马威,就这样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每一个初入军营的年轻人身上,也砸醒了陆承泽心中那份不自觉的傲气。路还很长,而这仅仅是艰苦磨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