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陆承泽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秋虫的鸣叫此起彼伏,更显得夜寂静。同屋的李文斌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而他的思绪却如同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影,摇曳不定。
张奶奶傍晚那番关于老槐树的话,反复在他耳边回响。根扎得深,就不怕风吹雨打...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紧闭的门。
他索性坐起身,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沉静。他凝视着那棵树,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到底在反抗什么?他轻声自问。
不是高考,不是回城,甚至不是家人为他规划的那条看似光明的道路。他反抗的,是那种被安排、被掌控、不容置疑的人生轨迹;是那种将他视为实现家族期望或光耀门楣工具的无形枷锁;更是家人对他真实情感、对他独立选择权利的轻视与全盘否定。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内心所有的迷茫。
他想起父亲那封措辞严谨的信,字里行间全是理性的分析和功利的考量,却唯独没有问过他一句:你想要什么?
他想起母亲电话里带着哭腔的哀求,那份爱如此沉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控制欲,仿佛他的人生必须按照她的剧本来演。
他想起孙卫国离开时那义无反顾的背影,想起李文斌和其他知青不解的目光,想起公社领导语重心长的...所有这些,都在试图将他推回那个既定的轨道。
但是——
他也想起了苏晓棠。不是那个被家人轻蔑地称为乡下丫头的苏晓棠,而是那个在煤油灯下专注记录病例的她,那个与墨痕和动物们无声交流的她,那个在山洪来临时挺身而出的她,那个总是平静地说跟着你的心走的她。
她的存在,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一种扎根于泥土、与万物共生、遵循内心真实声音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外公的教诲。那位经历过战火与动荡的老人曾说:我们这个国家,不需要浮在云端、不接地气的干部。
下乡这几年,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深意。在田埂上,他学会了分辨稻谷的成熟度;在打谷场,他体会过丰收的喜悦与劳作的艰辛;在村民家中,他听过最朴实的愿望与最真实的困境;在庇护棚里,他见证了生命的脆弱与坚韧...
这些经历,这些感悟,这些与这片土地建立的真切联系,难道就只是为了将来履历上那轻飘飘的一句曾下乡插队吗?
不,不是的。
他想要的,不是堕落,不是放弃前途,而是要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条路,或许将来依然会包含高考,包含回城学习更先进的知识,但绝不会是简单地、被动地回归到家族预设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成为一个被期望的。
他需要将下乡这几年,他所看到的真实、所感受到的民生之多艰、所体验到的生命之韧性,真正地内化为自己的力量与责任,而不是让它仅仅成为未来履历上苍白无力、用来镀金的一行字。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就像黑暗中点燃的灯火,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迷茫。
他要证明,他此刻的选择,他的坚持,他的,并非少年意气的任性妄为,也并非被感情冲昏头脑的愚蠢,而是经过痛苦思索的、深思熟虑的、有价值的选择。
他要走的,是一条将个人命运与脚下这片土地更深刻联结的道路。这条路上,可能有质疑,有不解,有重重困难,但至少,每一步都是他自己选择的,每一个决定都源于他内心的真实声音。
月光下,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
他想起了那张藏在木箱深处的水利规划图。那不仅仅是一张图纸,更是他对这片土地的承诺,是他将知识用于实践的第一步,是他证明自己选择价值的开始。
我要留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个决定,不是为了对抗谁,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里,有他想要守护的人,有他想要为之奋斗的事业,有他想要深入了解的民生。
回城深造的机会不会只有这一次,但扎根基层、了解真实中国的机会,可能就这一次。他不能错过。
他走到书桌前,点燃煤油灯,铺开信纸。这一次,他要给家人写一封真正表达自己心声的信。不是对抗,不是辩解,而是坦诚地告诉他们自己的选择和理由。
亲爱的爸爸妈妈,外公:他写下开头,笔尖坚定。
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暂时不回去参加高考。这个决定,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基于我对自身和未来的认真思考...
他详细地写下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心路历程,写下了对基层工作的新认识,写下了想要为这片土地做点实事的愿望,也写下了对未来的规划——他会在适当的时候继续深造,但前提是,那必须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基层,而不是为了逃离。
写完信,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仔细地将信折好,装进信封。
这个明确的抉择,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坚定。他知道,前方的路不会平坦,家人的反对、外界的质疑都不会停止,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在反抗什么,而是在追寻什么。追寻那个真实的自己,追寻那条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