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明果然来了。
带来的不是纸质剧本,而是一个加密的平板电脑,里面存储了大量电子版的项目资料,从S+级大制作到一些小成本文艺片,种类繁多,但显然都经过一层无形的筛选。
赵明态度恭敬却疏离,简单地介绍了操作方式,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我坐在书房里,手指划过冰凉光滑的屏幕,看着那些曾经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项目名称和主创团队,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
每一个机会,都像挂在玻璃罩外的诱饵,看得见,似乎触手可及,却隔着一层冰冷的、名为“陆渊”的屏障。
我随意点开一个最近风头很劲的仙侠剧项目,制作团队华丽,角色设定也很出彩。
赵明的声音适时地、平静地响起:“这个项目,男一号暂定是周彦,平台那边力捧,演技口碑……比较一般。导演王导,擅长视觉,但对演员调教比较……随性。”
他的话滴水不漏,没有任何贬低,却精准地传递出了“不合适”的信息。
我又点开一个现实题材的电影项目,名导加持,剧本看起来很有深度。
赵明:“李导对艺术要求很高,拍摄周期可能会很长,工作强度很大。而且有几场戏……尺度比较大,需要提前做很久的心理建设和训练。”
尺度大?
心理建设?
我瞬间明白了潜台词——那些需要暴露或极强烈情感冲突的戏份,不在被允许的范围内。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翻看了十几个项目,几乎每一个,赵明都能用最专业、最平静的语气,点出某个看似微小却足以让我望而却步的“问题”——对手戏演员风险、导演风格不合、拍摄地太远、角色类型重复……
他不是在帮我挑选,他是在替我排除所有不可控因素,圈定一个绝对安全、也绝对狭隘的牢笼。
最后,屏幕停留在一个看起来最“安全”的项目上——一部制作精良的古装正剧,我饰演一个戏份不多但人设完美的白月光角色,全程只需要美美地站着或坐着,说着端庄的台词,扮演一个完美的符号。
合作演员全是德高望重的老戏骨,导演以严谨保守着称。
赵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神情:“这个项目很不错,制作公司实力雄厚,播出平台顶级,角色虽然戏份不重,但很讨喜,易于观众接受。拍摄周期短,三个月左右就能结束。”
看,多“完美”的选择。
一个华丽的花瓶,一个安全的摆设。
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妆容完美、笑容温婉的“白月光”定妆概念图,手指冰凉。
这就是他给我的“选择”?
这就是我未来能“演”的角色?
巨大的失望和一种无力的愤怒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堵得喉咙发紧。
我猛地站起身,屏幕上的光映着我苍白的脸。
“怎么了?”赵明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反应。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发颤,“我想再考虑考虑。”
赵明推了推眼镜,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语气依旧平静:“当然可以。这些资料林小姐可以慢慢看,有任何意向,随时告诉我。”
他收起平板,礼貌地颔首:“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告辞了。陆先生晚上会回来用餐。”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书房里,对着满室书香和窗外永恒的湖景,浑身冰冷。
我没有再碰那个平板。
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二楼那间我几乎没进去过的、据说隔音极好的琴房。
里面果然放着一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三角钢琴。
我走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一个琴键。
“do——”
清脆的单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冰冷的共鸣。
我像是被这声音蛊惑,又胡乱按了几个键,不成调的音符突兀地碰撞在一起,刺耳又难听。
我却像是跟谁赌气一样,用力地、毫无章法地砸着琴键,制造出更多混乱刺耳的噪音。
仿佛想用这种徒劳的方式,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完美的宁静。
直到手指砸得生疼,胸口那股憋闷却丝毫未减。
我喘着气,停下来,额头抵在冰凉的琴盖上。
身后,突然传来极轻的鼓掌声。
我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陆渊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手臂环胸,正静静地看着我。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深邃,看不出是喜是怒。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看了多久?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站直身体,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
他放下手,缓步走过来,脚步声在木地板上清晰可闻。
他走到钢琴旁,目光扫过琴键,然后落在我微微泛红的手指上。
“发泄完了?”他问,语气平淡。
我咬着下唇,不敢说话。
他伸出手,不是碰我,而是覆盖在我刚才胡乱按下的琴键上。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然后,他按下一串流畅而复杂的和弦。
音符不再是刺耳的噪音,而是瞬间拥有了灵魂和情绪,低沉,舒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在琴房里悠然回荡。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会弹钢琴?
而且……弹得这么好?
他并没有弹奏完整的曲子,只是即兴地按着和弦,目光却始终落在我脸上,像是在用音乐审视我方才的失控。
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空气里。
他收回手,插回裤袋,看着我。
“不喜欢赵明挑的本子?”他直接问了出来,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我心脏一紧,垂下眼睫,默认了。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忽然抬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你想演什么?”
他问,声音低沉,“像刚才那样,弹一堆乱七八糟的音符?还是……”
他凑近我,气息拂过我的嘴唇,眼神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探究。
“演给我看?”
他的气息冰冷,带着一种剥开所有伪装的残忍探究,直直刺入我眼底。
下巴被他捏着,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
我被迫仰着头,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有一个漩涡,要将我所有的怯懦、不甘和那点可笑的挣扎都吸噬进去。
演什么?
像刚才那样无能狂怒地制造噪音?
还是像那些被他筛选过的剧本里,扮演一个完美、空洞、没有灵魂的花瓶?
喉咙像是被冰碴堵住,又冷又痛,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睫毛因为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
他似乎从我的沉默和颤抖中得到了答案。
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了几分寒意。
他松开捏着我下巴的手,指腹却沿着我的下颌线缓缓下滑,像冰冷的刀锋刮过皮肤,最终停留在我的锁骨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那就慢慢想。”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听不出情绪的平淡,“想到为止。”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径直走出了琴房。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架沉默的、昂贵的钢琴,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他即兴弹奏的冰冷余韵,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