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片名为“断魂藤”的密林,比想象中更耗费心神。那些藤蔓仿佛活物,在叶烬靠近时会无声地伸出触手,试图缠绕他的脚踝。它们不攻击肉体,而是散发出一股能侵蚀神魂的阴冷气息,引动人心底最深的疲惫与绝望。
叶烬的剑,只斩向那些实体挡路的藤蔓。至于那侵入神魂的阴冷,他全盘接下,用更深沉的死寂将其吞噬。他早已一无所有,又何谈绝望。
当他一剑劈开最后一道藤蔓构成的帘幕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一股能将魂魄都冻成冰晶的极寒之气扑面而来。
这里是一处巨大的环形山谷底部。没有树,没有草,甚至连一块生着青苔的石头都没有。地面是纯粹的黑色岩石,光滑如镜,倒映着头顶一线灰白的天光。
山谷正中,有一口泉眼。
泉眼不大,方圆不过三丈,泉水却不是清澈的,而是如浓墨般漆黑,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镶嵌在大地上的黑色宝石。仅仅是看着它,就让人感觉自己的神魂要被吸进去,冻结在无尽的虚无里。
这就是老药农口中的极寒泉眼。
而在那漆黑的泉眼边,生长着一株植物。
它只有三寸高,通体晶莹剔-透,仿佛由最纯净的冰晶雕琢而成。两片叶子,一朵花。叶子如新月,花朵呈七瓣,每一片花瓣都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白光。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在这片死寂的黑色世界里,成了唯一的光源,唯一的生命。
醒魂草。
叶烬的呼吸,在看到那株草的瞬间,有了一刹那的停滞。他那双燃烧着暗红色火焰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那抹白光,仿佛那是能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唯一信标。
他迈开脚步,朝着泉眼走去。
一步,两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在黑色的岩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身上的伤口,在极寒之气的刺激下,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感觉不到。他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那株小草上。
就在他距离泉眼不足十丈时,那片死寂的黑色泉水,中央处,忽然冒出了一个气泡。
“咕嘟。”
轻微的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山谷里,显得异常清晰。
叶烬的脚步停下,握着青锋剑的手,紧了紧。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气泡浮现。平静的泉面开始泛起涟漪,一股比先前浓烈百倍的寒气,从泉眼中升腾而起,化作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
雾气之中,一双巨大、冰冷的眼眸,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竖瞳,瞳孔是深邃的幽蓝色,没有半点情感,只有亘古不变的冰冷与漠然。
随即,一个硕大无朋的头颅,悄无声息地从黑色泉水中探出。它的头顶没有角,却覆盖着一层层宛如冰晶般的白色鳞片,每一片鳞片都折射着天光,散发出森然的寒意。它没有立刻发起攻击,只是用那双幽蓝色的竖瞳,静静地注视着这个闯入它领地的不速之客。
元婴中期的威压,如同一座无形的冰山,轰然压下。
寒蛟。
叶烬的身体在威压下微微晃了晃,胸口断裂的肋骨处传来一阵剧痛,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没有退。
一人一蛟,隔着十丈的距离,无声对峙。
似乎是失去了耐心,寒蛟张开了巨口。
它没有发出咆哮,只是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呼——”
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流,如决堤的江河,朝着叶烬席卷而来。寒流所过之处,黑色的岩石地面以惊人的速度凝结出一层厚厚的冰霜,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冻结。
叶烬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没有躲。
也无需躲。
他举起了手中的青锋剑,枯竭的经脉中,最后一丝灵力被压榨出来,尽数灌入剑身。
嗡——
一声高亢的剑鸣。
一团金色的火焰,在青锋剑的剑尖轰然燃起。
焚天剑意!
那火焰炽烈、霸道,仿佛要将这方天地都焚烧殆尽。在这极寒的谷底,它就像一轮小小的太阳,散发着不屈的光与热。
“斩。”
叶烬沙哑地吐出一个字,一剑劈下。
没有华丽的剑招,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下劈。一道三丈长的金色火焰剑气,脱离剑身,迎着那白色的寒流,悍然撞去。
轰!
冰与火的极致碰撞,并未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金色剑气与白色寒流撞在一起,发出了“滋滋滋”的刺耳声响。大量的白雾蒸腾而起,瞬间笼罩了整个山谷,视线一片模糊。
叶烬不敢有丝毫松懈,神识死死锁定着寒蛟的气息。
突然,一股源自神魂深处的极致寒意,毫无征兆地袭来。
这是……神魂攻击!
老药农的警告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叶烬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被瞬间拖入了一片冰冷的海底,思维开始变得迟钝,身体的动作也慢了一拍。
就是现在!
一道白色的影子,快如闪电,穿透了浓浓的白雾,粗壮的蛟尾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向他的腰侧。
这一击若是抽实了,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会被拦腰打成两截。
生死关头,叶烬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的神魂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强行扭转身体,左手在地面一撑,整个人狼狈地向后翻滚。
嗤啦!
蛟尾擦着他的胸膛扫过,锋利的鳞片瞬间划开了他本就破烂的衣衫,带起一串血珠。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他左肩一直延伸到右侧小腹。
叶烬闷哼一声,借着翻滚的力道,单膝跪在地上,青锋剑插入地面稳住身形。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鲜血顺着新的伤口不断涌出,很快便在身下积了一小滩。
白雾渐渐散去。
寒蛟依旧盘踞在泉眼边,那双幽蓝色的竖瞳里,似乎多了一丝戏谑,像猫在玩弄捕获的老鼠。
叶烬抬起头,抹去嘴角的血迹,那双赤红的眼眸里,火焰烧得更旺了。
他缓缓站起身。
然后,再一次冲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拖。他的灵力已经耗尽,全靠一股意志和焚天剑意的余威在撑着。拖得越久,他离死亡就越近。
剑光如火,一次次斩向寒蛟。
蛟尾如鞭,一次次将他抽飞。
“砰!”
叶烬的身体像个破麻袋,又一次被砸在远处的山壁上,滑落在地。他挣扎了两下,才用剑撑着重新站起,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
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白色的冰霜已经在他眉毛和头发上凝结,动作也因为寒气的侵蚀而愈发迟缓。
而那头寒蛟,除了几片鳞甲上留下浅浅的白痕,几乎毫发无伤。
实力的差距,太大了。
这样下去,他会被活活耗死。
叶烬看着那株在不远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醒魂草,又想起了躺在天元宗冰冷床榻上,那个了无生气的身影。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不能死。
他死了,谁来救她?
一股前所未有的疯狂,从他眼底深处涌出。
他不再试图攻击寒蛟坚硬的身体,而是改变了策略。他的身形变得更加飘忽,每一次出剑,都只攻向同一个地方——寒蛟那双幽蓝色的眼睛。
以伤换伤!
不,是以命换伤!
寒蛟似乎被他这种疯狗般的打法激怒了。它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周身的寒气骤然暴涨,整个山谷的温度再次下降。这一次,它不再被动防御,庞大的身躯离开泉眼,主动朝着叶烬冲撞而来。
巨大的阴影,将叶烬完全笼罩。
叶烬不闪不避,他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幽蓝竖瞳,眼中那簇暗红色的火焰,在这一刻燃烧到了极致。
他将体内最后一丝焚天剑意,连同自己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执念,全部灌注到了青锋剑的剑尖。
那一点金色的火光,不再是炽烈霸道的火焰,而是内敛到了极致,化作一个纯粹的、明亮到刺眼的光点。
就在寒蛟的血盆大口即将将他吞噬的瞬间。
叶烬动了。
他将手中的青锋剑,不是刺出,也不是劈砍,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寒蛟那巨大的左眼,猛地掷了出去!
同时,他放弃了所有防御,任由那股足以冻结神魂的寒气,将自己完全吞没。
“噗嗤!”
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
那柄灌注了叶烬一切的青锋剑,精准地、深深地没入了寒蛟的左眼眼眶,只留一个剑柄在外面。
“昂——!”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充满了痛苦与暴怒的咆哮,第一次从寒蛟口中发出。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嘶吼,而是化作了实质的音波,震得整个山谷都在嗡嗡作响。
庞大的蛟头猛地扬起,疯狂地甩动着,试图将那柄该死的长剑甩出去。金色的焚天剑意在它眼眶内爆开,灼烧着它最脆弱的神经。
鲜血,混合着冰蓝色的体液,从它破碎的眼眶中喷涌而出。
它受伤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受了这么重的伤。
而另一边,叶烬的身体,在脱手掷出青锋剑的瞬间,便被那狂暴的寒气正面击中。
他身上的金色火焰瞬间熄灭。
一层厚厚的冰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他全身覆盖。他的动作,他的表情,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全都在这一刻被定格。
他变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人形冰雕,保持着掷出长剑的姿势,缓缓向后倒去。
“砰。”
冰雕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意识,在坠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张恬静的睡颜。
清瑶,等我……
寒蛟在疯狂地咆哮、翻滚,巨大的身体将黑色的岩石地面砸出一道道裂痕。它终于将那柄青锋剑从眼眶里甩了出来,但它的左眼,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剧痛让它的凶性彻底爆发。
它那只完好的右眼,死死地盯住了那座将它重创的人类冰雕,充满了怨毒。它要将他碾成粉末,连同神魂都彻底嚼碎!
它拖着受伤的身体,朝着叶烬的冰雕爬去。
然而,就在它即将靠近时。
叶烬肩头那道一直黯淡无光的七彩流光,也就是丹灵,突然光芒大放。它发出一声急切而尖锐的鸣叫,飞到叶烬的冰雕上空,张开小嘴,吐出一团柔和的、由最纯粹的丹气构成的金色火焰。
火焰落在冰雕上,迅速蔓延开来。
那层足以冻结元婴修士的坚冰,在这团火焰的灼烧下,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咔嚓,咔嚓……”
冰层表面,裂开一道道细密的缝隙。
寒蛟的动作停住了,它那只独眼里,第一次露出了警惕与……一丝畏惧。它从那团金色火焰上,感受到了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克制。
它犹豫了。
它看了一眼那个人类,又看了一眼泉眼边那株对它至关重要的醒魂草。
最终,这头上古异兽,选择了退缩。
它不甘地嘶吼了一声,庞大的身躯缓缓退回了漆黑的泉眼之中,消失不见。
山谷,再次恢复了死寂。
“咔——”
一声脆响,叶烬身上的冰层彻底碎裂,化作一地冰屑。
他摔倒在地,身上的皮肤因为极度的低温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没有一丝血色。
丹灵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光芒彻底黯淡下去,重新落回他的肩头,一动不动。
叶烬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凭借着最后一丝意志,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模糊的视野里,只有那株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醒魂草。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方向,一点一点地爬了过去。
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十丈的距离,仿佛隔着一个轮回。
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株冰晶般的小草。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它完整地从土里拔出。
醒魂草到手了。
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在这一刻,彻底断了。
叶烬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他的身体一软,倒在了漆黑的泉眼边,那只紧紧攥着醒魂草的手,无力地垂落。
柔和的白光,在他苍白的手边,静静地亮着,像一盏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