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六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早一些。京城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御花园的梅树上已绽出点点新绿,宫墙下的迎春悄悄探出了嫩黄的蕊。朝堂之上,经过数年磨合、调整与沉淀,新政的根基日渐稳固,西北边患暂时平息,东南海贸税收连年增长,贯通南北的水泥官道主干网络已然成形,州府新学虽推行缓慢却也有了星星之火。一种不同于往日紧绷的、带着蓬勃生机的气象,正在这古老的帝国肌理下悄然萌发。
而这一年,对于年轻的皇帝萧宸而言,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正月十六,上元节的热闹余韵尚存,一场庄重而简约的典礼在太庙举行。年满十六岁的萧宸,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九旒冠冕(暂未用十二旒),在礼官悠长的唱赞声中,依古礼祭祀天地祖宗,完成象征成人的“冠礼”。虽然他早已亲政多年,独立裁决过诸多军政要务,但这场仪式,依然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从礼法、从人心、从象征意义上,他都已是一位完全成熟的君主。
冠礼次日的大朝会,气氛格外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班,许多人心中都揣着心思,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文官班首那两位身影——镇国王、忠国公萧绝,与太师、太子少保沈清言。自江南归隐后,二人除了年节必要的大典,极少同时出现在朝堂之上。今日联袂而至,且是在皇帝刚刚完成冠礼的当口,许多嗅觉灵敏的臣子已隐隐预感,必有大事。
果然,在例行的政务奏报之后,内侍刚刚唱出“有本早奏,无事退朝”,位列班首的萧绝便手持玉笏,稳步出列。
大殿之内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道挺拔如松、却已鬓染微霜的身影上。
萧绝走到御阶之下,面向端坐于九龙御座之上的萧宸,并未立即开口。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他的侄儿,那位他一手扶持、看着他从懵懂孩童成长为如今气度沉凝的青年帝王。眼神中有审视,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即将完成最终托付的释然。
良久,他才缓缓躬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响彻寂静的殿宇:
“臣,萧绝,有本奏。”
“陛下天资聪颖,仁孝英睿。自先帝崩逝,陛下冲龄践祚,臣奉先帝遗命,忝居摄政之位,总揽朝纲,夙夜忧惕,唯恐有负先帝所托,有损社稷之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继续道:
“幸赖陛下敏而好学,沈太师等众卿竭力辅佐,文武同心,将士用命。数载以来,内平积弊,外御边患,兴利除害,新政渐开。今四海虽未全靖,然国本已固,民心渐安,朝政亦入正轨。”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尤为可喜者,去岁正月,陛下行冠礼,告于天地宗庙,已为成年之君!数月以来,陛下亲裁军政,明断秋毫,举措得宜,气度日彰,满朝文武,有目共睹!”
说到此处,萧绝再次深深一揖,而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直视萧宸,朗声道:
“臣,萧绝,本为先帝之臣,受先帝厚恩,受托孤之重。今见陛下圣德日隆,堪为明主,足可独担江山之重。臣之摄政使命,已然完成!”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却又仿佛早已在许多人预料之中的话:
“故,臣今日,恳请陛下——准臣卸去‘摄政’之名及一切超擢权柄,自此还政于君!”
“陛下已长成,当乾纲独断,执掌神器!臣愿退居臣列,以亲王之身,竭诚辅弼,为陛下,为大胤,略尽绵薄,直至终老!”
话音落下,偌大的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还政!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每一位朝臣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虽然近年来,随着萧宸日益成熟,萧绝已逐渐减少了对具体政务的直接干预,更多是作为定海神针和最后把关者存在,“摄政”之名已有存实亡之感。但名器所在,便是权柄的象征。萧绝一日不正式还政,他便一日是帝国实质上的最高决策者之一,是悬在所有臣工头顶的、无可争议的权威。
如今,他竟主动、公开、在皇帝刚刚完成成人礼的节点上,郑重提出归还这至高权柄!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权力的彻底交接,意味着年轻的皇帝将真正成为这座帝国毫无争议、独一无二的至尊!意味着一个以萧绝为核心的“摄政时代”的正式终结!
震惊、错愕、恍然、钦佩、忧虑、算计……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群臣眼中飞快闪过。一些跟随萧绝多年的老臣,面露感慨与不舍;更多务实官员,则暗自点头,认为此乃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举;而那些多年来或被萧绝压制、或与其政见不合、尤其是一些与旧世家势力仍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此刻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甚至隐隐有些不安。萧绝在时,虽手段凌厉,但秩序井然,规矩明确。如今这根定海神针主动后撤,年轻的皇帝能否完全掌控局面?朝堂格局会如何变动?自己家族或派系的利益,是否会受到影响?各种心思开始悄然浮动。
而站在文官班首稍后位置的沈清言,表面上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恭谨模样,内心却已经活跃地刷起了弹幕:
【来了来了!历史性的一刻!老干部终于要正式办理退休……啊不,是退居二线手续了!】他感受着大殿内那几乎凝滞的气氛和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心中暗乐,【看把这帮人给震的。不过也是,萧绝这尊大佛自己挪位置,动静能小么?有些人怕是晚上要睡不着觉,琢磨新大腿怎么抱了。】
【不过话说回来,】沈清言的目光悄悄瞟向御座上腰背挺直、面容沉静的萧宸,又瞥了一眼身前萧绝那坚定如山的背影,【小皇帝这几年确实成长飞快,该学的都学了,该历练的也历练了,是时候完全放手让他自己飞了。萧绝这一步,走得漂亮,既全了君臣叔侄的情分,也彻底奠定了宸儿独一无二的权威。啧,政治智慧满分。】
他随即想到一个“现实”问题,内心oS带上了点小雀跃:【还政之后,是不是意味着像今天这种必须两人同时出席的大朝会就能少很多了?至少萧绝不用天天来点卯了吧?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减少进宫次数?天不亮就爬起来上朝简直反人类啊!以后可以多在府里睡会儿懒觉,或者溜去格物院逗弄那些新来的小学徒……美滋滋!】
正当沈清言内心盘算着“退休生活”福利时,他忽然感到一道极淡、却难以忽略的目光,似有似无地从前方萧绝的方位扫了过来。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某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让沈清言内心那点小算盘瞬间暴露无遗。他赶紧收敛心神,做出一副庄严肃穆、全心沉浸在“还政”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中的表情,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萧绝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重新投向前方,仿佛刚才只是随意一瞥。
此时,龙椅上的萧宸,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站起身。十六岁的少年,身形已完全长开,穿着厚重的衮服,更显沉稳威严。他的脸上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激动、急切或志得意满,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凝重。
他步下御阶,亲手扶起了依旧保持揖礼姿势的萧绝。
“皇叔。”萧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动容,“皇叔辅佐朕,自冲龄至今,殚精竭虑,功在社稷。今日之言,朕……深知皇叔为国为朕之深意,心中……感佩万千。”
他握着萧绝的手臂,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声音渐渐变得坚定有力:
“皇叔还政之请,朕,准了!”
“自即日起,撤销摄政之名。镇国王萧绝,仍为朕之皇叔,国之柱石,享亲王尊荣,参赞军国重事!”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
“然,朕年少德薄,日后理政,仍需皇叔及众卿时时提点,直言进谏。望皇叔不以还政为远,常存眷顾之心。朕,亦当以皇叔为楷模,勤政爱民,不负皇叔多年教诲,不负江山社稷!”
这番话,既全了萧绝还政的体面与决心,也给予了萧绝超然的尊荣和持续的顾问地位,更表明了皇帝亲政后依然虚心纳谏、倚重老臣的态度,可谓滴水不漏。
萧绝再次躬身:“臣,领旨谢恩。必当竭尽残年,以报陛下。”
一场关乎帝国最高权力平稳交接的仪式,就在这简短的对话与君臣互动中,尘埃落定。没有剑拔弩张,没有虚情假意的推让,只有基于深厚信任与共同目标的水到渠成。
但所有人都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新的波澜或许正在酝酿。皇帝完全亲政的时代,正式开启了。
散朝之后,萧绝与沈清言并肩走出大殿。春日阳光正好,洒在汉白玉的广场上,晃得人有些眼花。
沈清言偷偷舒了口气,正准备低声跟萧绝吐槽两句朝堂上那些老家伙精彩纷呈的脸色,却听见萧绝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淡淡说了一句:
“早朝,还是要上的。”
沈清言:“……”
得,退休懒觉梦,碎得还挺快。
他摸了摸鼻子,抬眼望天,只觉这春光,似乎也没那么明媚了。
而走在前方的萧绝,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