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恩亭前的凯旋盛典,在震耳欲聋的“万岁”与“千岁”呼号声中,达到了顶峰。小皇帝按捺着激动,宣读了早已备好的嘉奖敕书,对摄政王萧绝及其麾下将士不吝溢美之词,封赏之厚,堪称国朝罕有。萧绝立于御前,神色平静地谢恩,那份受之泰然的姿态,仿佛取得的不是足以彪炳史册的赫赫战功, merely 完成了一件分内之事。唯有他目光偶尔扫过御驾旁那道紫色身影时,那冰封般的眼底才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
繁琐而庄重的迎驾礼仪,在礼官的高唱声中一项项进行。献俘(象征性的北狄贵族俘虏)、检阅军容、犒赏三军……每一个环节都彰显着帝国的强盛与对功臣的尊崇。阳光灼热,时间在庄严的仪式中缓缓流淌。文武百官保持着躬身的姿态,汗湿衣背却无人敢有丝毫懈怠,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也掺杂着对那位权柄赫赫的摄政王更深的敬畏。
沈清言始终立于小皇帝侧后方半步之遥的位置,面容沉静,姿态优雅,完美地履行着监国大臣的职责。他看着萧绝从容应对各项仪式,看着那玄甲红披风的身影在万众瞩目下,如同定海神针般稳固着帝国的荣耀与人心。他的心跳,自那人出现起便未曾真正平复,此刻在繁文缛节的包裹下,更如同被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看似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终于,当最后一队受赏将士叩谢皇恩,当礼官拖长嗓音宣告“礼成——”,这场盛大仪式的主体部分终于落下帷幕。小皇帝在内侍簇拥下起驾回宫,准备稍后的宫内庆功宴。文武百官们也终于得以直起发酸的腰背,相互交换着激动与感慨的眼神,开始三三两两地准备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仪式结束后特有的松弛与喧嚣。
宫门前宽阔的广场上,车马仪仗开始移动,人声嘈杂。功臣们即将入宫赴宴,官员们则各自打道回府,分享今日的见闻。
沈清言微微舒了一口气,正待转身,吩咐属官安排后续事宜,并准备与其他几位核心重臣一同入宫。然而,他刚侧过身,眼角的余光便捕捉到,那道玄甲红披风的身影,并未随御驾或将领们一同行动,而是径直地、毫不犹豫地,穿越了正在松散开来的人群,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大步而来。
萧绝的步伐沉稳而迅捷,玄色的铁靴踏在宫前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他周身那股刚刚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伐之气尚未完全收敛,混合着身居高位已久的凛然威势,使得他所过之处,周围的官员们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的水流,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向两侧退避,并投去惊疑不定的目光。
王爷这是……要去寻沈阁老商议要事?可眼下这场合……
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过去。
沈清言也停下了动作,转过身,直面着向自己走来的萧绝。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鸣响。他看着那人风尘仆仆却依旧锐利如刀锋的眉眼,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人灼穿的热意与深沉,一时间,竟忘了周围的一切喧嚣。
萧绝在他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带起的微流。他比沈清言略高几分,此刻微微垂眸,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细细描摹着沈清言的容颜,从清隽的眉宇,到挺直的鼻梁,再到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此刻却因他的注视而泛起细微波澜的眼眸。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确认,更有一种压抑了数月、跨越了生死烽火、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汹涌情绪。
“……”沈清言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符合场合的、体面的话,比如“恭喜王爷凯旋”,或是“王爷辛苦了”,但所有的言辞都在对方那过于直接、过于炽烈的目光下,卡在了喉咙里。
然后,在无数道或明或暗、或惊骇或探究的视线注视下,在宫门之前,在帝国权力中枢最象征性的地方,萧绝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思维停滞、几乎惊掉下巴的举动。
他伸出了手。
不是礼节性的拱手,也不是上级对下级的拍肩。
他张开双臂,以一种不容拒绝、甚至带着几分霸道掠夺的姿态,猛地将眼前身着紫色国公袍服的沈清言,紧紧地、结结实实地拥入了怀中!
“!!!”
刹那间,以两人为中心,方圆数十步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官员,无论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还是年轻气盛的新贵,全都僵在了原地,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足以塞进一颗鸡蛋。有人手中的笏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都浑然未觉。
玄色的冰冷铁甲,贴着紫色的柔软锦袍;沾染着边关风沙的猩红披风,与象征着文官极致的玉带交叠。铁血的锋锐与文雅的沉静,在这突兀而紧密的拥抱中,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视觉反差,更带来了一种颠覆所有人认知的震撼!
萧绝……摄政王……他竟然……当众拥抱了沈清言?!拥抱了一位同为男子的、帝国的监国大臣?!
这……这成何体统?!这简直是……惊世骇俗!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人,却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与惊骇。
沈清言在被他拥入怀中的瞬间,身体有刹那的僵硬。鼻尖萦绕着的,是混合着冷铁、风霜、尘土以及一丝淡淡血腥气的、独属于萧绝的强烈气息,这气息霸道地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环抱住自己的手臂是多么的有力,那力道几乎要将他揉碎,嵌入骨血之中。铁甲的坚硬硌得他有些不舒服,但那怀抱深处传来的、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却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过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他听到了萧绝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却又蕴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清言,我回来了。”
没有称呼官职,没有客套寒暄。只有最直接的宣告,和最私密的呼唤。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声低语中,烟消云散。
沈清言闭上了眼睛,那一直紧绷着的、属于监国大臣的端庄外壳,在这一刻悄然碎裂。他抬起手臂,同样环住了萧绝覆着铁甲的、坚实而宽阔的背脊。这是一个回应,一个接纳,一个无声的倾诉。
他忽略了周围那足以将人淹没的惊骇目光,忽略了这可能带来的滔天巨浪,只是遵循着本心,将脸颊轻轻靠在那冰冷的肩甲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的轻柔声音,回应道:
“欢迎回家。”
“家”之一字,重逾千斤。它不只是王府,不只是帝都,更是彼此心之所向,是烽火连天后渴望的安宁,是权谋倾轧中唯一的慰藉。
这一刻,什么礼法规制,什么朝堂非议,什么世俗眼光,都被这当众的、毫不避讳的拥抱碾得粉碎。
萧绝用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向整个帝国宣告了他的归来,也宣告了他与沈清言之间,那超越君臣、超越同盟的、不容置疑也无法割舍的亲密关系。
宫门前,死寂过后,是压抑不住的、如同潮水般涌起的窃窃私语和倒吸冷气之声。无数道目光交织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骇然、揣测,乃至一丝隐秘的恐惧。
而相拥的两人,却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眼中,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圆满。
他回来了。
他接住了他。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