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的伤势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沈清言寸步不离的照料下,日渐好转,那骇人的青紫色慢慢褪去,只是伤及经络,左臂仍有些使不上力,需要时间慢慢将养。朝堂之上,因秦灼伏诛及其党羽被大规模清算,引发了巨大的权力震荡和空缺,无数政务亟待处理。萧绝即便在府中养伤,每日里亦有各部官员络绎前来请示,奏章文书堆积如山。
而在这片忙碌与重建秩序的氛围中,一道来自宫中的旨意,再次将沈清言推向了风口浪尖,也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混合着血泪与伤痛的记忆。
皇帝下旨,将原光禄大夫沈括(即沈巍)的府邸旧址,收回工部,拨付内帑,加以大规模修缮扩建,赐还新任忠国公沈清言,作为忠国公府。旨意中明确要求,工部需督造得力,规制务必符合国公府品级,彰显帝国对忠烈之后的恩宠与荣光。
消息传出,帝都哗然。那座位于城东、已然荒废封闭了十数年的府邸,曾经是“叛臣逆宅”的代名词,人人避之不及。而如今,它将被赋予新的名字——“忠国公府”,以最荣耀的方式,重新进入世人的视野。
工部的动作极快,旨意下达的次日,便有大批工匠、物料进驻那片沉寂太久的宅院。高大的施工围挡立起,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只听得见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修缮声,仿佛一颗沉寂多年的心脏,正在被重新注入活力。
数日后,一个天色有些阴沉的下午。修缮尚未完全竣工,但主体建筑和祠堂已然整理出来。沈清言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带了寥寥数名绝对忠诚的、由萧绝亲自挑选的侍卫,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来到了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府邸前。
高大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那象征着“沈府”的旧匾早已被取下,等待换上新铸的“忠国公府”金匾。门前的石狮依旧矗立,只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狮身上甚至能看到一些当年抄家时留下的、未被完全磨平的刀斧凿痕。
沈清言站在门前,仰头望着那紧闭的门扉,久久未动。阳光被云层遮挡,投下晦暗的光影,映照在他清隽而沉静的侧脸上。他的眼神复杂难言,有追忆,有痛楚,有恍惚,更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悸动。
这里,曾是他童年无忧无虑的乐园,一草一木都承载着欢声笑语。
这里,也曾是人间炼狱,一夜之间,至亲喋血,家园破碎,只剩下冲天的火光和洗刷不尽的血腥。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过往的焦糊与铁锈气息。他缓缓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揭开了尘封已久的历史。
门内,景象已然大变。原本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的庭院已被清理干净,铺上了新的青石板,倒塌的游廊亭台正在重建骨架,工匠们远远地躬身行礼,不敢靠近。一切都在向着崭新、恢弘的方向变化,努力抹去旧日的伤痕。
但沈清言的脚步,却并未在这些地方停留。他穿过忙碌的施工区域,凭着记忆,径直走向府邸最深处的那座独立院落——沈家祠堂。
祠堂,是唯一没有被大规模改动结构的地方。工部官员显然深知此处意义非凡,只是进行了细致的清理和必要的加固修缮,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貌。推开祠堂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火、木头以及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祠内空旷而肃穆。神龛上空空如也,当年的牌位早已在那场浩劫中被毁弃或不知所踪。供桌、蒲团都是新置办的,光洁整齐,却愈发衬托出这里的空寂与悲凉。
沈清言站在祠堂中央,环顾着这熟悉到刻入骨髓的景象,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些被刻意压抑了太久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父亲严肃而慈祥的面容,母亲温柔的叮咛,兄长们嬉笑打闹的身影……最后,都化作了那一夜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以及无尽的鲜血……
他闭上眼,强行将翻涌的悲恸压下。
跟随他而来的心腹侍卫,无声地抬进来几个沉重的箱子。打开,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以上好紫檀木精心雕琢的崭新灵位。
沈清言走上前,亲手,一块一块,极其郑重地将它们安放在神龛之上。
最中央,是最大的一块:
【显考忠国公沈公讳括(巍)府君之神位】
其侧:
【显妣沈母陈氏太夫人之神位】
然后,是他的兄长、姐姐、叔伯、族人……一个个名字,被他用微微颤抖的手,虔诚地安放上去。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逝去的亲人,一段被斩断的人生,一份沉甸甸的血债。
当最后一块灵位安放妥当,那原本空荡的神龛,被一片肃穆的紫檀色填满。七十二个名字,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惨绝人寰的悲剧。
沈清言退后几步,从侍卫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三炷线香。一旁的侍卫点燃香束,青烟袅袅升起。
他双手持香,跪倒在崭新的蒲团之上,向着那满堂灵位,深深叩首。
没有嚎啕痛哭,没有泣血控诉。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脊背挺直,如同风雪中不屈的青松。他将香举过头顶,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沉痛与告慰:
“父亲,母亲,各位亲人……”
“沈家之冤,今日已雪!”
“秦灼老贼,已伏诛金殿,魂飞魄散!”
“陛下追封父亲为忠国公,谥号‘忠烈’,我沈家满门,忠义之名,已昭告天下!”
“这府邸……也回来了。从今往后,它叫忠国公府。”
“你们……可以安息了。”
他再次深深叩首,将香插入香炉之中。青烟缭绕,盘旋上升,仿佛要将这迟到了十数年的消息,传递给那冥冥之中的英灵。
就在这时,祠堂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一道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是萧绝。他并未穿亲王服制,只是一身玄色常服,衬得脸色仍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他没有让人通传,也没有打扰,只是默然地走了进来,站在了沈清言的身侧稍后的位置。
他也从侍卫手中接过三炷香,就着烛火点燃,然后,对着那满堂沈氏忠魂的灵位,郑重地躬身三揖。
没有言语。但他的这个举动,本身就已代表了一切。代表着他与沈清言共同的态度,代表着皇室对沈家的敬意,也代表着他个人对身边这个人的支持与陪伴。
沈清言抬起头,看向身旁的萧绝。两人目光交汇,无需任何言语,所有的悲痛、告慰、感激与支撑,都在这一眼中流淌。
他转回头,望向那袅袅青烟后的众多牌位,心中那巨大的、空了十余年的窟窿,仿佛终于被什么东西缓缓填满。
仇恨未曾遗忘,悲伤依旧刻骨。
但,沉冤已雪,荣耀重归。
这座承载着血泪与记忆的府邸,终于迎来了它的“新生”。
而他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