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食堂里的喧嚣与饭菜的热气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集体生活的鲜活气息。林修远端着一碗白菜炖粉条和两个窝头，在拥挤的长条桌间寻找空位。
“林修远，这边！”
循声望去，苏染染正站在靠窗的位置朝他挥手。她身边的苏嫣然已经坐下，面前摆着同样的饭菜，只是吃相要文静得多。
林修远走过去，在她们对面的空位坐下。桌子是原木色的长条桌，表面布满划痕，但擦得很干净。
“我就猜你找不到位置。”苏染染咬了一口窝头，说话有些含糊，“第一天来都这样，等过几天你就熟了。哎，你吃粉条吗？我这碗里好像特别多。”
“不用，谢谢。”林修远拿起筷子。
“别客气嘛，咱们以后可是要一起学习三年的同学！”苏染染眼睛弯成月牙，顺手把自己碗里几根粉条夹到林修远的碗里，“你看你那么瘦，得多吃点。我听赵老师说你才十六？比我姐还小一岁呢！”
苏嫣然轻声开口：“染染，好好吃饭。”
“哦。”苏染染缩缩脖子，低头扒拉碗里的白菜，但没安静几秒，又抬起头，“对了林修远，你家住哪个区啊？我跟姐姐家住东城，纺织厂家属院。”
“南锣鼓巷。”
“呀，那离我们不算远！”苏染染眼睛一亮，“坐电车的话，三四站地。你家是四合院吗？我还没住过四合院呢，就听说里面可热闹了，好几户人家住一个院儿。”
林修远点头：“是四合院。”
“真好。”苏染染托着腮，眼神向往，“我们家属院都是筒子楼，一家一间房，厨房都在走廊里。你家院子大吗？有没有枣树？我听说好多四合院里都有枣树，秋天能打枣吃。”
“有棵槐树。”
“槐树也好啊，夏天能乘凉。”苏染染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她的活泼像阳光下的溪流，清澈，跳跃，不带任何遮掩。
相比之下，苏嫣然就显得沉静多了。她吃饭的动作不快，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偶尔抬眼看妹妹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许无奈，但更多是包容。只有当苏染染问得太过时，她才会轻声提醒一句：“染染，先让林同学吃饭。”
一顿午饭的工夫，林修远已经对这对姐妹有了初步的了解。
苏嫣然是班长，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做事有条理，待人温和但保持适当距离。苏染染成绩也不错，但更活泼好动，好奇心强，跟谁都能说上话。姐妹俩的父亲是纺织厂的机修工，母亲在纺织车间，都是普通工人，家庭成分清白。
“我爸妈可厉害了。”苏染染说起家里，语气里满是自豪，“我爸能把整台纺织机拆了再装上，闭着眼睛都知道哪个零件该放哪儿。我妈是车间里的操作能手，一天能看八台机器，出的布全是优等品！”
苏嫣然轻声补充：“所以他们希望我们学机械，说这是实打实的技术，到哪儿都用得上。”
“那你俩怎么都报机械专业？”林修远问。
“我想学啊！”苏染染抢答，“机器多有意思！咔哒咔哒的，一堆铁块就能织出布来。我姐嘛……”她狡黠地眨眨眼，“她本来想学师范的，但爸妈说家里供两个大学生吃力，中专出来就能工作，机械专业分配好。她就来了。”
苏嫣然轻轻瞪了妹妹一眼，但没否认。
林修远明白了。这个年代，很多选择不是出于兴趣，而是出于现实。能读中专已经是幸运，专业选择上，父母的意见往往占主导。
吃完饭，三人一起往教学楼走。秋日的阳光透过行道树的叶子洒下来，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光影。
“下午是机械制图课，在制图室。”苏嫣然边走边说，“要带绘图板、丁字尺、三角板和铅笔。你有吗？没有的话可以先借我的备用工具。”
“有，报到时领了。”
“那就好。”苏嫣然点点头，“制图课是周老师教，她要求特别严，一张图能让你改七八遍。不过她确实有本事，听说以前在机械设计院干过。”
她的介绍总是这样，简洁、有用、点到为止。
制图室在三楼，是个大房间，里面摆着几十张倾斜的绘图桌。每张桌上都固定着绘图板，旁边挂着丁字尺。
林修远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在苏嫣然斜后方。苏染染则在另一排，隔着过道。
上课铃响，一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走进来。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黑框眼镜，蓝色工装洗得发白，但熨得笔挺。
“把上周的作业拿出来。”周老师开门见山，声音干脆利落，“我挨个讲评。”
学生们纷纷从书包里取出图纸。林修远因为是新来的，没有作业，就安静坐着。
周老师从第一排开始，一张图一张图地看。她看得极细，手指在图纸上滑动，时不时用红铅笔做标记。
“这条线，粗了0.1毫米。”
“这个标注，位置不对，挡住视图了。”
“剖面线间距不均匀，重画。”
她的点评毫不留情，几个被点到名的学生脸红耳赤。
走到苏嫣然桌前时，周老师停下脚步，拿起她的图纸看了半晌，点点头：“这张不错。线条清晰，标注规范，剖面线均匀。就是这里……”她用红笔圈了个小位置，“尺寸链标注可以更优化一些，但整体是优等。”
苏嫣然松了口气，轻声说：“谢谢老师。”
轮到苏染染时，周老师眉头微皱：“创意有余，规范不足。你这个局部放大图的表达方式太花哨了，制图不是画画，要简洁明了。重画。”
苏染染吐了吐舌头：“知道了周老师。”
等全部讲评完，周老师走到讲台上：“今天讲第三角投影法。打开课本第二十八页。”
接下来的两节课，周老师系统地讲解了机械制图的投影原理。她讲课逻辑严密，条理清晰，但节奏很快，不少学生跟得吃力。
林修远听得很专注。制图是机械工程的语言，这套标准化的表达方式，无论在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工程师的基本功。他一边听，一边在草稿纸上随手画着，线条流畅准确。
课间休息时，苏染染凑过来看他的草稿纸，眼睛睁大了：“哇，你画得真好！这个三视图……你以前学过？”
“看过些图纸。”林修远轻描淡写。
“不只是看过吧？”苏染染指着纸上一个细节，“这个过渡线的处理，我们上周才学，你一次就画对了。我改了三遍才弄明白。”
苏嫣然也走过来，看了看林修远的草图，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但没说什么，只是轻声提醒妹妹：“染染，该去接水了。”
“哦对！”苏染染抓起两个搪瓷缸子——一个自己的，一个姐姐的，“林修远你要打水吗？我帮你带。”
“不用，谢谢。”
苏染染蹦蹦跳跳地出去了。苏嫣然没跟去，而是站在林修远桌边，犹豫了一下，开口：“你制图基础很好。”
“家父是钳工，常看图纸。”
“不只是看图纸的程度。”苏嫣然说得很谨慎，但很肯定，“你画图的手法，像是有多年经验的人。线条的力度，视图的选择，都很老道。”
林修远抬眼看了她一下。这个女孩的观察力，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敏锐得多。
“可能是我学得快。”他说。
苏嫣然点点头，没再追问，转而换了话题：“下周开始有钳工实训课，你知道吗？”
“赵老师提过。”
“张伟他们几个男生已经约好要组成一个小组。”苏嫣然说得很平静，但话里有话，“他们实训成绩一直不错。你要不要……提前找找搭档？”
林修远听懂了。张伟那伙人显然不会带他玩，而其他同学可能碍于张伟的面子，也不敢轻易和他组队。
“你呢？”他反问。
苏嫣然愣了愣：“我？我和染染一组，女生一般都两两组合。男生那边……”她顿了顿，“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问问有没有落单的同学。”
“不用麻烦了。”林修远说，“我一个人也行。”
“钳工实训一个人很难完成，有些工序需要配合。”苏嫣然认真地说，“而且周老师要求很严，完不成任务要扣分的。”
正说着，苏染染端着两缸水回来了，听见后半句，立刻插话：“什么扣分？谁完不成任务？”
“没事。”苏嫣然接过水缸，喝了一口，“说实训课的事。”
“哦那个啊！”苏染染在自己位置上坐下，转过身来面对着林修远，“我跟你说，张伟他们可讨厌了。上次实训，故意把好的台钳都占了，把不好用的留给别人。你要是没搭档，可以跟我们一组呀！反正我们组就两个人，再加一个也没事！”
“染染。”苏嫣然皱眉，“男女分组是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苏染染不以为然，“再说实训课又不分男女，都是干活。周老师还能因为这个不让我们做？”
苏嫣然想说什么，但上课铃响了。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学生们陆续离开制图室。林修远收拾好工具，刚走出门，就听见楼梯口传来张伟的大嗓门：
“这次实训咱们可得好好表现，听说厂里技术科的人要来看，表现好的以后可能直接要过去！”
“放心吧伟哥，咱们几个配合，肯定拿第一！”
“就是，某些人连搭档都找不到，还想出成绩？做梦呢。”
哄笑声传来。
林修远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下楼梯。在拐角处，他看见苏家姐妹站在下一层等着。
苏染染显然也听见了那些话，气得脸都鼓起来了：“什么人啊！真当学校是他家了！”
苏嫣然拉了拉她：“少说两句。”
姐妹俩等林修远走近，三人一起往下走。夕阳从楼梯间的窗户斜射进来，把影子拉得很长。
走到一楼时，苏嫣然忽然开口：“林修远，实训课的事，我再帮你问问。班上总有不跟张伟他们一起的男生。”
“姐，要不咱们跟周老师申请一下？”苏染染眼睛一转，“就说咱们组想多练练，加个人。周老师看重真才实学，应该会同意。”
苏嫣然沉思片刻，摇摇头：“还是先按规矩来。如果实在不行……”她看向林修远，“再说。”
林修远能感觉到，这对姐妹虽然性格迥异，但都有一颗善良的心。苏嫣然的帮助是理性的、有分寸的；苏染染则是感性的、热情的。
“谢谢你们。”他说，“我自己能解决。”
苏嫣然看他一眼，没再坚持，只是说：“那有事随时说。”
三人走出教学楼，在门口分开。苏家姐妹往家属院方向走，林修远回宿舍。
走到半路，林修远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两个相似的背影并肩而行，一个脚步稳当，一个偶尔会跳一下避开地上的石子。一个沉静如湖，一个活泼如溪。
他想起前世职场里的勾心斗角，想起四合院里的人情冷暖，再看着眼前这对纯粹的姐妹，心里忽然生出些许感慨。
在这个质朴而充满希望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如此简单——同学就是同学，帮助就是帮助，没有那么多算计和权衡。
或许，这就是中专生活将要教给他的另一课。
林修远转身继续往前走。他的影子在夕阳下拖得很长，前方，宿舍楼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
新的环境，新的人，新的挑战。而这对一动一静的双胞胎姐妹，注定会成为他这段生活里，特别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