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轧钢厂的试制车间在十一月初迎来了罕见的忙碌。
通常这里只承接一些零星的维修任务和小批量特殊件的加工，但今天，车间的五台主要设备全部开动，七八个老师傅带着各自的徒弟，正在赶制一套完整的抽水机零件。
车床那边，王师傅亲自操刀，正在加工泵体的核心部件——那个双作用柱塞缸。铸铁毛坯在卡盘上旋转，车刀平稳地切入，卷起银亮的铁屑。王师傅的眼睛紧盯着切削部位，左手缓慢而均匀地摇动着进给手轮，右手随时准备微调刀尖角度。
“师父，这个内孔精度要求这么高？”年轻的徒弟看着图纸上的标注，有些不解。
“柱塞缸，讲究的就是配合。”王师傅头也不回，“柱塞和缸体的间隙大了漏水，小了卡滞。图纸上标的是0.02到0.04毫米，咱们得做到0.03，正正好好。”
他说得很平淡，但徒弟知道这“正正好好”有多难——头发丝的一半粗细，全凭手感控制。
铣床那边，李师傅带着两个工人在加工连杆和手柄部件。那台出过事的6h82立式铣床已经被彻底检修过，现在运转平稳，铣刀切削工件发出的嘶鸣声规律而有力。
“这个t形手柄，注意倒角。”李师傅指着图纸，“小姑娘特意提醒的，边角要圆滑，不能划手。”
“明白。”操作工点头，在铣完主要轮廓后，换上小直径的立铣刀，开始仔细地倒圆角。
钳工区最热闹。三个老师傅带着五个青工，正在装配和调试。工作台上已经摆着几个完成的关键部件：可调高度的手柄总成、插拔式滤网组件、带延伸管的注油系统、一键式放水阀……
“这个滤网设计得好。”一个老师傅拿起滤网框，比划着插入泵体进水口，“咔哒一声就到位，密封条压得严严实实。清理的时候一拉就出来，方便。”
“方便是方便，就是加工费点事。”另一个师傅说，“你看这个橡胶密封槽，得用特制的成形刀。”
“值当。”第三个老师傅拿起手柄总成，“你再看看这个，三个档位高度，插销定位。妇女孩子用矮档，大高个用高档，想得周到。”
他们一边装配一边讨论，语气里满是赞赏。这些老师傅在厂里干了一辈子，见过的设计不少，但像这样处处为使用者着想、每个细节都透着用心的，确实不多。
车间主任老杨背着手在各工位间巡视。他今天特意从办公室下来，就是想亲眼看看这套“学生设计的机器”到底怎么样。
当他看到装配台上那台已经完成大半的抽水机样机时，眼睛亮了。
机器不大，整体高度约一米二，宽度不到六十厘米，结构紧凑但结实。灰色的铸铁泵体泛着金属特有的光泽，连杆机构涂着防锈漆，手柄是原木色，握持部位做了防滑纹路。最显眼的是那些人性化设计——可调手柄、插拔滤网、延伸注油管、简易计数器，每一个都实实在在，不是花架子。
“怎么样？”李科长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站在老杨身边。
“像那么回事。”老杨点点头，“结构合理，加工难度适中，关键是……实用。”
“技术科评审全票通过。”李科长说，“我们做了受力分析和性能测算，理论扬程能达到五丈半，流量每小时两立方多一点。如果实际测试达标，厂里准备小批量生产一批，先支援几个旱情严重的公社。”
“什么时候能完工？”
“今天下午。”李科长看看表，“剩下就是总装和测试。如果顺利，明天就能发车。”
两人正说着，林建国从车间门口走进来。他今天调了班，特意过来看看。看到那台即将完成的样机时，他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老林，过来看看。”王师傅招呼他。
林建国走过去，俯身仔细检查每一个连接处，每一处配合。他的手抚摸过泵体的铸造表面，检查过螺栓的紧固程度，试了试手柄的调节是否顺滑，滤网的插拔是否顺畅。
“做得精细。”他直起身，对王师傅说。
“图好，咱们才好做。”王师傅难得地笑了，“你那儿子，是块料。”
林建国没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台机器。阳光从车间高窗照进来，打在机器上，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下午三点，总装完成。
试制车间的空地上摆着一个临时搭建的测试台——一个大水箱模拟水源，一段塑料管作为出水口，一台五马力的小型柴油机作为动力。那台抽水机样机就安装在水箱和出水口之间，灰色的身躯在阳光下静静矗立。
车间里几乎所有的工人都围了过来。技术科的李科长、张工带着记录本站在前排，老杨和王师傅站在机器旁，林建国站在稍远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开始吧。”老杨说。
王师傅走到柴油机旁，拉动启动绳。柴油机“突突”地响了两声，随即稳定运转起来。他调整油门，转速慢慢提升。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抽水机上。
传动皮带开始转动，带动曲轴旋转。曲轴通过连杆带动柱塞，开始在水泵缸体内往复运动。起初几秒，出水口只有空气被排出的“噗噗”声，但很快——
“出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清澈的水流从出水口喷涌而出，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几米外的接水桶里。水流很急，很稳，完全没有普通抽水机那种断续和抖动。
李科长看了看表，开始计时。张工则拿着卷尺测量扬程——水流能达到的高度。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机器平稳运行，水流持续不断。柴油机的轰鸣声和流水声混在一起，在车间里回荡。
“扬程，五丈三！”张工报出数字。
“流量，每小时两立方左右！”李科长合上怀表。
这两个数据都超过了设计指标。围观的工人们发出低声的赞叹。
但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王师傅示意助手往水箱里加泥沙——模拟农村常见的浑浊水源。浑浊的水被抽进去，出来的依然是相对清澈的水流，滤网起到了明显作用。
接着是连续运行测试。机器需要连续工作两小时，考验其可靠性和稳定性。柴油机嗡嗡地响着，抽水机平稳地工作着，水流哗哗地流淌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建国一直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机器，像是要把每一个运转细节都刻进脑子里。他的手指在裤缝上轻轻敲着，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两小时后，机器依然运转正常。王师傅关停柴油机，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水流滴滴答答的余音。
“全面检查。”老杨下令。
几个老师傅立刻上前，拆开几个关键部位的检查口，查看内部状况。柱塞缸磨损正常，轴承温度正常，密封件完好，滤网上积累了一些泥沙但未堵塞。
“通过。”王师傅直起身，宣布结果。
车间里爆发出掌声。工人们鼓着掌，脸上都带着笑——这是他们亲手做出来的机器，一台真正好用的机器。
林建国长长地吐了口气。他走到机器旁，伸手摸了摸还带着余温的泵体。铸铁的质感粗糙而坚实，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老林，”李科长走过来，“样机测试通过。厂里决定，先生产二十台，发往旱情最严重的几个公社。你老家那边，第一批就送。”
林建国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谢谢，谢谢李科长，谢谢大家。”
“谢什么。”老杨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你儿子设计的好东西，是咱们厂做的好事。”
消息很快传开了。
第二天下午，当林修远和苏嫣然结束实习，准备回学校时，王师傅叫住了他们。
“来，看看。”他把两人带到车间仓库。
仓库里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台刚刚下线的抽水机。每一台都和他们昨天看到的样机一模一样，灰色的泵体，原木色的手柄，整齐的标牌上印着“北京第一轧钢厂制”和简单的使用说明。
阳光从仓库高窗照进来，在这些崭新的机器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它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等待出征的士兵。
“真……真的做出来了。”苏嫣然轻声说，声音有些发颤。
她走到一台机器旁，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只是悬在可调手柄上方。那个她当初随口提出的建议——“如果使用机器的是妇女或者半大孩子呢？”——此刻已经变成了可以上下滑动的实实在在的结构。
林修远也走到一台机器前。他转动注油管的延伸管，管子灵活地转过来；他试了试一键式放水阀，轻轻一压，阀门打开，一松，阀门关闭；他拔出滤网框，又轻轻插回去，“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每一个细节，都和他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不，比图纸上更好——因为有了老师傅们精湛的加工和装配，这些设计真正活了过来。
“今天下午装车，明天发走。”王师傅说，“第一站就是你老家，林修远。然后是大兴、房山几个旱情重的公社。”
林修远点点头。他看着这些机器，忽然想起爷爷信里那些字句：地里的晚玉米正在灌浆，眼看就要旱死。
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王师傅，”他转过身，“谢谢您，谢谢所有的师傅。”
“甭谢。”王师傅摆摆手，“咱们工人，能做出有用的东西，心里踏实。”
他顿了顿，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你们俩，好好学。将来设计出更多好东西。”
“我们会的。”林修远说。
苏嫣然也用力点头。
离开仓库时，夕阳正从厂房之间缓缓下沉。金色的余晖洒在厂区的道路上，洒在那些即将启程的机器上，洒在两个年轻人身上。
回学校的公交车上，两人都很沉默。但沉默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那种看到自己的努力真正转化为实际成果，真正能帮助到别人的满足感。
车子摇摇晃晃地行驶。苏嫣然靠在车窗上，忽然轻声说：“我爸爸要是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为什么？”
“他常说，技术工人的价值，就是做出有用的东西。”苏嫣然转过头，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以前我不太懂，现在……有点懂了。”
林修远看着她，点点头。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而在百里之外的乡村，那些干渴的土地，那些焦急的乡亲，也许很快就能等来他们期盼的浇灌。
机器已经造好，即将启程。
而两个年轻人的心，也随着这些机器，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