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的上海,初秋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意。沈若涵立在霞飞路公寓的窗前,看着雨丝斜斜地织在梧桐叶上,将那点残存的绿意洗得发亮。楼下黄包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混着远处电车叮叮的铃声,成了这座城市寻常的背景音。
“小姐,顾先生的电话。”佣人阿香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听筒递到她手边。
沈若涵接过电话,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里却莫名一暖。“喂?”
“是我,维桢。”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带着点笑意,“雨好像没要停的意思,晚上的画展,还去吗?”
顾维桢,圣约翰大学的建筑系教授,也是她在三个月前那场赈灾义演上认识的人。彼时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在台上弹奏《春江花月夜》,他就坐在第一排,目光沉静地望着她,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却又不止于此。演出结束后,他捧着一束含苞的白玉兰过来,说:“沈小姐的琴声,像这玉兰花一样,干净得让人安心。”
那时她便觉得,这个男人眼里有光。
“去的,”沈若涵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声音放软了些,“说好要一起去看林风眠先生的新作呢。”
“那我七点来接你,”顾维桢顿了顿,又补充道,“穿件厚些的衣裳,夜里凉。”
挂了电话,沈若涵转身去衣柜前挑选衣裳。打开柜门,一排各式各样的旗袍映入眼帘,都是母亲托人定做的,料子考究,绣工精致。她指尖划过一件墨绿色暗纹的旗袍,那是上个月父亲的老友——商会会长张叔公送的,说是要给她介绍他的儿子,那个留着油亮大背头、说话总带着股铜臭味的张少爷。
她皱了皱眉,将那件旗袍推到一边,选了件浅灰色的西式连衣裙。料子是普通的棉麻,袖口滚着一圈细细的白边,是她自己在洋行里挑的。母亲总说她不爱红妆爱素服,不像个大家闺秀,可她就是喜欢这种自在的感觉。
沈若涵的父亲是前清举人,后来投身实业,在闸北开了家纺织厂,家境殷实。只是父亲思想守旧,总想着让她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安稳度日。可她读了五年教会女校,心里装着的不是相夫教子,而是那些新派小说里写的自由与理想。
七点整,顾维桢的福特轿车准时停在公寓楼下。他穿着一件深色西装,没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两颗扣子,少了几分讲堂上的严肃,多了些温和的气度。见沈若涵走出来,他立刻下车替她拉开车门,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件裙子很适合你。”他说。
沈若涵脸颊微红,低头坐进车里。“顾先生今天也很不一样。”
车里放着一张黑胶唱片,是肖邦的夜曲,旋律悠扬。顾维桢发动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下周学校要去苏州考察古建筑,大概要去三天,”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回来给你带些苏绣的小玩意儿?”
“不用麻烦了,”沈若涵摇摇头,“我更想听你讲那些老房子的故事。”
顾维桢笑了:“那我就多拍些照片,回来讲给你听。”
画展在法租界的一家画廊里举行。林风眠的画色彩浓烈,笔触大胆,将西方的油画技巧与东方的意境融合得恰到好处。沈若涵站在一幅《仕女图》前,看得入了神。画中的女子眉眼低垂,带着种淡淡的哀愁,像极了此刻的自己。
“他的画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顾维桢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是啊,”沈若涵转过身,望着他,“就像这座城市,看起来热热闹闹的,可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自己的心事。”
顾维桢看着她,眼神深邃:“那你的心事是什么?”
沈若涵的心猛地一跳,避开他的目光,走到另一幅画前。“我……我没什么心事。”
顾维桢却跟了过来,站在她身边,声音压得很低:“若涵,我知道你家里的事。张会长那边,是不是给你施压了?”
沈若涵惊讶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上周在商会的酒会上,张会长跟我提起过,”顾维桢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他说要给你和他儿子定亲。”
沈若涵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我父亲很看好张家,说他们能帮衬家里的生意。”
“可你不愿意,对吗?”顾维桢追问。
雨还在下,画廊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沈若涵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般。她抬起头,迎上顾维桢的目光,那里面有担忧,有鼓励,还有一种让她心慌意乱的情愫。
“我不愿意,”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颤,“我不想嫁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过那种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
顾维桢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几乎要贴近她,低声说:“若涵,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雨水的清新,让她浑身一麻。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感觉到脸颊在发烫。
就在这时,画廊门口传来一阵喧哗。沈若涵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顾维桢的靠近。只见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的男人簇拥着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张会长。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年轻人,梳着油亮的大背头,正是张少爷。
张会长一眼就看到了沈若涵,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快步走过来:“若涵侄女,这么巧,你也来看画展?”
沈若涵勉强笑了笑:“张叔公好。”
张会长的目光落在顾维桢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带着审视的意味:“这位是?”
“这位是圣约翰大学的顾维桢教授。”沈若涵介绍道。
顾维桢伸出手,语气平淡:“张会长。”
张会长敷衍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拉着沈若涵的胳膊,亲昵地说:“若涵啊,我正想找你呢。下周六家里有个家宴,你和你父亲一起来坐坐,我让家明好好陪你聊聊。”
张少爷立刻上前一步,笑得一脸油腻:“若涵妹妹,到时候我给你看我新买的进口留声机。”
沈若涵只觉得一阵恶心,抽回自己的手:“张叔公,下周六我可能没空。”
“怎么会没空呢?”张会长的脸色沉了沉,“我都跟你父亲说好了。”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顾维桢上前一步,挡在沈若涵身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张会长,沈小姐既然说没空,想必是真的有事。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张会长不会不懂吧?”
张会长没想到顾维桢敢当众顶撞他,脸色铁青:“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我是若涵的朋友,”顾维桢直视着他,“朋友之间,总该互相维护。”
张会长气得说不出话,指着顾维桢半天,最后冷哼一声,带着儿子和手下愤愤地离开了。
画廊里的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沈若涵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拉了拉顾维桢的袖子:“我们走吧。”
两人快步走出画廊,外面的雨已经小了些。顾维桢撑开一把黑色的雨伞,将沈若涵护在伞下。“抱歉,刚才可能太冲动了。”
沈若涵摇摇头,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流:“谢谢你,维桢。”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没有称呼,没有前缀,就那么自然地从嘴里说出来。顾维桢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盛满了温柔。
“雨小了,我们走走吧。”他说。
两人并肩走在霞飞路上,雨水打湿了路面,倒映着两旁洋房里透出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着星光的河。顾维桢将伞大部分都倾向沈若涵那边,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大片,却浑然不觉。
“你好像一点都不怕张会长,”沈若涵忍不住问,“他在上海的势力很大。”
“势力再大,也不能强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顾维桢看着前方,语气坚定,“若涵,你记住,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该由别人来安排。”
沈若涵心里一动,转头看他。路灯的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她忽然想起他说过,他留学法国的时候,曾参与过巴黎的学生运动,为了争取自由和平等,和警察对峙过。
“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这样?”她好奇地问。
“嗯,”顾维桢笑了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改变世界。现在才知道,改变世界很难,但至少可以守住自己的底线。”
他顿了顿,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沈若涵:“若涵,我知道你父亲那边不好应付,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沈若涵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酸酸的。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踩在水洼里,小声说:“我……我再想想。”
她知道,反抗父亲意味着什么。父亲一向固执,要是知道她和顾维桢走得这么近,一定会大发雷霆。可一想到要嫁给张少爷那样的人,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她就觉得窒息。
顾维桢没有再逼她,只是温柔地说:“好,你慢慢想。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走到公寓楼下,沈若涵停住脚步:“就送到这里吧。”
“好,”顾维桢点点头,“上去吧,别着凉了。”
沈若涵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若涵,”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她,“这个给你。”
她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银质的胸针,形状是一朵玉兰花,花瓣上刻着细密的纹路,很精致。“这是……”
“我自己做的,”顾维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上次见你喜欢玉兰花,就想着做一个送给你。”
沈若涵的心瞬间被填满了,满满的都是感动。她抬起头,望进他温柔的眼眸里,轻声说:“谢谢你,维桢。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顾维桢笑了,“上去吧。”
沈若涵点点头,转身跑进了公寓楼。她站在楼道的窗户前,看着顾维桢撑着伞,慢慢地消失在雨幕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
回到房间,沈若涵将那枚玉兰花胸针别在睡衣的领口,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胸针上,泛着柔和的光。她想起顾维桢的眼神,想起他说的话,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沈若涵就去找了父亲。沈父正在书房里看账本,见她进来,头也没抬:“什么事?”
“爹,”沈若涵深吸一口气,“张叔公那边的亲事,我不能答应。”
沈父猛地抬起头,脸色一沉:“你说什么?我已经跟你张叔公说好了,下周六就定亲!”
“我不喜欢张少爷,”沈若涵直视着父亲,“我不想嫁给他。”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你喜欢不喜欢?”沈父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说,“张家能帮我们家的纺织厂渡过难关,这门亲事对我们沈家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我的幸福呢?”沈若涵的声音也提高了,“难道为了家里的生意,就要牺牲我的一辈子吗?”
“幸福?”沈父冷笑一声,“女人家的幸福,不就是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安安稳稳过日子吗?张家有钱有势,你嫁过去就是少奶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想要的不是这些,”沈若涵红了眼眶,“我想要的是一个能懂我、尊重我、和我有共同语言的人。”
“你说的是谁?”沈父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是不是那个姓顾的教授?我早就听说你跟他走得很近!我告诉你,沈若涵,你死了这条心吧!那个姓顾的就是个穷酸书生,家里没什么背景,根本配不上我们沈家!”
“爹!”沈若涵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维桢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有才华,有理想,比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强多了!”
“强有什么用?能帮我们家赚钱吗?能在关键时刻给我们家撑腰吗?”沈父站起身,指着沈若涵,“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得商量!下周六你必须跟我去张家!否则,你就别认我这个爹!”
说完,沈父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留下沈若涵一个人在书房里,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知道父亲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很难改变。可她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自己的幸福。
接下来的几天,沈若涵和父亲陷入了冷战。父亲不搭理她,她也不肯低头。母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劝她:“若涵啊,听你爹的话吧,他也是为了你好。”
沈若涵只是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是养育自己多年的父亲,一边是自己心仪的人,她夹在中间,痛苦不堪。
周三那天,顾维桢从苏州回来了。他给沈若涵打电话,听出她声音里的低落,关切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若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和父亲吵架的事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顾维桢沉稳的声音:“若涵,对不起,可能是我给你带来麻烦了。”
“不关你的事,”沈若涵急忙说,“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你很难,”顾维桢说,“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的。明天晚上,我想请你父亲吃个饭,跟他好好谈谈,行吗?”
沈若涵愣住了:“你要跟我爹谈?”她知道父亲对顾维桢有偏见,恐怕不会给好脸色。
“嗯,”顾维桢语气坚定,“我想让他知道,我虽然没什么钱,但我有能力给你幸福,我会好好照顾你,尊重你,支持你的一切。”
沈若涵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眼眶又湿了。“维桢……”
“别担心,”顾维桢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相信我。”
挂了电话,沈若涵的心里踏实了许多。她不知道顾维桢能不能说服父亲,但至少,他愿意为了她,去面对父亲的刁难。这就够了。
第二天晚上,顾维桢在国际饭店订了个包厢。沈若涵硬着头皮去请父亲,父亲一开始死活不肯去,说:“我才懒得跟那个姓顾的废话!”
最后还是母亲劝了半天,说:“好歹去听听他怎么说,也让若涵死了这条心。”父亲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到了饭店,顾维桢早已等候多时。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举止优雅,见到沈父和沈若涵,立刻起身相迎。“伯父,若涵,快请坐。”沈父冷哼一声,坐下后便沉着脸不说话。顾维桢倒也不慌,有条不紊地开始说道:“伯父,我知道您希望若涵嫁个好人家,能帮衬家里。但我虽没有万贯家财,却有一颗真心。我会努力让若涵幸福,也会在事业上拼搏,不会让她吃苦。”沈父冷笑一声:“说得好听,你拿什么保证?”顾维桢目光坚定:“我有学识,有能力,未来定会有所作为。而且,我尊重若涵的理想,会支持她去追求自由。”沈若涵坐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父亲和顾维桢。沈父沉思良久,缓缓开口:“我再给你三个月时间,要是你能做出一番成绩,这门亲事我就考虑考虑。”顾维桢大喜:“好,伯父,我一定做到!”沈若涵也露出了笑容,心中满是期待。
接下来的三个月,顾维桢日夜忙碌。他凭借着自己的建筑专业知识,接下了一个为新建学校设计教学楼的项目。他日夜绘制图纸,反复修改方案,只为能在三个月内做出成绩。沈若涵心疼他,时常来给他送些点心,陪他一起加班。
时间过得很快,三个月期限将至。顾维桢的教学楼设计方案得到了学校和教育局的一致认可,他声名鹊起。到了和沈父约定的日子,顾维桢带着设计方案和荣誉证明,再次来到沈家。沈父看着那些成果,点了点头,脸上虽仍严肃,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认可。“还算你小子有点本事,既然如此,这门亲事我应下了。”沈若涵和顾维桢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喜悦与幸福。此后,两人携手走过风风雨雨,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谱写了一曲浪漫的爱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