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上海总带着某种潮湿的缱绻。沈青瓷将工作台前的无影灯调亮两度,镊子尖沾着特制胶水,正要将最后一片碎瓷归位时,门铃响了。
玻璃门外站着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怀里抱着牛皮纸包裹。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洇出深色痕迹。听说您修瓷器最讲究物归原主。他的声音像浸过黄浦江的夜雾。
纸包拆开是堆青花碎片,边缘泛着贝壳断口特有的虹彩。沈青瓷用丝绒衬布托起残片,雍正官窑双耳瓶,可惜了。
能修吗?男人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表,铂金表盘在灯光下晃出细碎光斑。沈青瓷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戴着枚素银尾戒,戒面刻着缠绕的紫藤花纹。
工作室里氤氲着生宣与熟桐油的气息。当第十三次调整瓷片角度时,男人忽然开口:我叫顾怀瑾。他说话时眼尾会微微下垂,像晚香玉将谢未谢时的弧度。
修复持续到子夜。雨滴敲打天窗的声音里,顾怀瑾讲起这些碎瓷的来历:曾祖父在十六铺码头用三根金条换的,逃难时摔在甲板上,如今传到他已是第四代。
沈青瓷用貂毛刷扫去接缝处的浮尘,有些裂痕不必强求复原。话出口才惊觉失言。顾怀瑾却笑了,眼角纹路像瓷器开片般细密,沈小姐相信宿命吗?
后来他常来。有时带一盒Lady m的伯爵茶千层,有时是武康路那家古董书店淘来的修复图谱。梧桐絮飘进工作室的四月午后,他会倚着柚木展柜看沈青瓷工作,袖口露出半截青金石袖扣。
梅子黄时雨那天,顾怀瑾送来件残损更甚的粉彩碗。清雍正年制的底款旁有道新裂,像是被人故意摔过。能修成原先的样子吗?他问得突兀。沈青瓷正在调金缮用的生漆,闻言笔尖一颤,金粉星星点点溅在月白旗袍上。
三个月间他们拼凑出这个碗的前世今生。顾怀瑾说这是他母亲的嫁妆,二十年前父亲破产那夜被她亲手摔碎。她总说破镜难圆。他说这话时正在帮沈青瓷绾头发,檀木簪子插到第三遍才成功。
白露前夜沈青瓷终于完成修复。粉彩碗在射灯下流转着蜜合色的光,唯有碗心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裂纹,被她用金粉描成并蒂莲茎蔓。顾怀瑾抚过鎏金裂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暗红血丝。
急诊室的荧光像冷掉的月光。诊断书落款刺眼:骨髓纤维化晚期。顾怀瑾倚在床头输液,笑容比窗外梧桐更枯槁:还记得那个双耳瓶吗?当年摔碎它的流弹,擦过我祖父的太阳穴。
沈青瓷把脸埋进他挂着点滴的手心,闻见淡淡的雪松与药味。下周外滩有灯光秀。他声音轻得像叹息,陪我看最后一次?
那晚她穿着顾怀瑾送的月白旗袍赴约,襟前别着他送的紫藤花胸针。南京东路的霓虹在江面碎成琉璃,她等到人群散尽,等到东方明珠熄灭,等到晨雾漫过海关大钟。手机里最后一条信息停在19:30:青瓷,看看碗底。
工作室里未完工的粉彩碗静静躺着。翻转过来,修补过的底款旁多出一行新刻的小楷,笔锋凌厉如他腕上跳动的青筋:愿身能似月亭亭,伴君行。
梅雨又至时,沈青瓷收到从苏黎世寄来的木匣。天鹅绒衬里上躺着那枚缠枝紫藤尾戒,附着的信笺写着:青瓷,我偷走了你三根头发。来世若遇眉眼似我之人,记得要回。
雨水顺着天窗蜿蜒而下,像某个雨夜他睫毛上将落未落的水珠。工作台上,金缮过的粉彩碗突然绽开细密裂纹,宛如宿命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