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有些阴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飞檐,闷热无风,似有一场暴雨在酝酿。
未时将至,吴怀瑾换上了一身略显正式的月白蟒纹常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云袖仔细为他整理好衣冠,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忧色。
“殿下,智渊阁虽在宫内,但毕竟……”
她欲言又止,声音轻柔。
吴怀瑾抬手,指尖微凉,轻轻拂过她为自己系玉佩丝绦的手背,动作自然,却让云袖瞬间僵住,脸颊飞起红霞,剩下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无妨,”
他声音平淡,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沉稳,
“只是去赏荷,与六皇兄说说话罢了。”
他目光扫过一旁垂首侍立的云香,吩咐道:
“你留在殿内,看好招娣和乌圆。”
“是,殿下。”
云香恭声应下。
吴怀瑾这才在云袖的虚扶下,步履略显虚浮地走出了清晏殿。
两名不起眼的小太监抬着一顶轻便软轿早已候在殿外。
智渊阁位于后宫相对僻静的一隅,毗邻一片不小的荷花池。
轿辇行至阁外,吴怀瑾下轿,抬眼望去。
早有智妃宫里的宫女在阁外等候,见到吴怀瑾,连忙上前行礼,引着他入内。
踏入阁中,一股带着水汽的凉意扑面而来,驱散了外面的闷热。
阁内陈设清雅,多以竹、木、玉石为主,书卷气浓郁。
临水的轩窗大开,窗外便是接天莲叶与点缀其间的或粉或白的荷花,景致极佳。
六皇子吴怀智早已到了,正坐在窗边的竹榻上,面前摆着一副未完成的荷花图。
他面容清秀,眼神清澈,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真,见到吴怀瑾进来,立刻放下画笔,站起身,脸上露出毫无城府的欢喜笑容:
“九弟!你来了!快来看我画的荷花,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吴怀瑾脸上也适时地露出温和的笑意,走上前,脚步依旧带着刻意的虚浮:
“六皇兄画技又精进了。”
他目光落在画上,那荷花画得颇有灵气,只是笔触略显稚嫩,构图也有些散乱。
“九弟谬赞了,”
吴怀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即关切地问道,
“听说你前几日又病了一场,如今可大好了?”
“劳六皇兄挂心,只是老毛病,将养几日便无碍了。”
吴怀瑾语气温和,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整个水阁。
除了几名垂手侍立的宫女太监,并未见到智妃的身影。
引路的宫女适时奉上香茗,轻声道:
“娘娘片刻便到,请两位殿下先用些茶点。”
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点心也做得极为精致。
吴怀智心思单纯,很快又被他的画作吸引,拉着吴怀瑾讨论起用色和构图来。
吴怀瑾一边应付着六皇子,一边分出心神,神识如同无形的蛛丝,悄然蔓延开来。
他能感觉到,这水阁内外,明里暗里的守卫比寻常宫苑要多上数倍,且气息沉稳,显然是精锐。
阁内燃着的熏香,也并非寻常之物,带着一丝极淡的宁神静气功效。
智妃…… 果然早有准备。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环佩轻响,智妃才在两名贴身宫女的簇拥下,缓步从后堂走出。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妆容清淡,气质温婉娴静,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书卷气,仿佛只是一位关心儿子的普通母亲。
她目光首先落在吴怀智身上,带着慈爱,随即转向吴怀瑾,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与关怀:
“让瑾儿久等了。方才在处理些琐事。看你气色,似是比前两日好些了?”
吴怀瑾起身,恭敬行礼:
“劳智母妃挂念,已无大碍。”
“坐,快坐,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智妃温和地摆手,自己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吴怀智面前的画作,眼中笑意更深,
“智儿就是坐不住,非要拉你来品评他的画。”
气氛看似融洽温馨,如同一次寻常的家宴。
然而,吴怀瑾却能敏锐地察觉到,智妃那温和目光深处,隐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与凝重。
她看似随意地问着吴怀瑾的病情,话语间却总带着某种引导。
“近日天气多变,瑾儿你身子弱,更要当心。便如这荷花,”
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动浮叶,目光望向窗外,
“瞧着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可这水下,根茎纠缠,暗流涌动,若不小心,也是容易绊住脚的。”
她这话,似是感慨,又似是意有所指。
吴怀瑾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道:
“智母妃说的是。不过荷花根茎虽纠缠,却也是为了汲取养分,稳固自身。只要根基扎实,纵有暗流,亦能亭亭。”
智妃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温和笑意:
“瑾儿看得通透。”
她放下茶盏,语气转为随意,
“说起来,前几日底下人呈上来些西域来的安神香料,气味独特,我瞧着与宫中常用的不同,便想着给你们兄弟俩都送些去,夜里点着,或能安眠。”
西域香料?
吴怀瑾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
沙蝎宗正是以西域香料铺子做掩护!
他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多谢智母妃厚赐。”
心中却已翻涌起惊涛骇浪。
智妃此举,是巧合?
还是警告?
亦或是…… 她在暗示,她也知道沙蝎宗与西域香料有关,甚至可能在暗中调查?
他不由得再次看向正埋头修改画作的六皇子吴怀智。
这个灵魂纯净、不谙世事的皇兄,他知道自己正被怎样的阴谋笼罩吗?
他知道他的母妃,正在为他编织怎样的防护网吗?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入内,在智妃耳边低语了几句。
智妃面色不变,只是眼中那抹凝重似乎深了一分。
她挥退了太监,对吴怀瑾和吴怀智笑道:
“御膳房新做了些荷花酥,我去瞧瞧好了没有,你们兄弟俩再说说话。”
她起身,带着宫女离去,姿态依旧从容。
水阁内只剩下吴怀瑾与吴怀智,以及几名侍立的宫人。
吴怀智浑然不觉方才暗中的机锋,还在兴致勃勃地指着画上一处:
“九弟,你看这里,我若是再加几笔水纹,是不是更好些?”
吴怀瑾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毫无阴霾的眼睛,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皇宫,便如这智渊阁外的荷花池,表面风平浪静,荷香清远,其下却早已是淤泥沉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而他,与这位纯善的六皇兄,或许都只是这池中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棋子。
只是,他这枚棋子,不甘心只做棋子。
他收敛心神,对吴怀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指向画作另一处:
“六皇兄,我觉得这里的光影,或许可以再斟酌一下……”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了。
浓云深处,隐隐有闷雷滚过。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