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万籁俱寂,清晏殿内只余一盏长明灯,在角落投下摇曳的昏黄光晕。
吴怀瑾并未安寝,他披着一件玄色暗云纹软绸寝衣,独自坐在书案前。
案上摊开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指尖那枚青玉扳指在灯下泛着幽光,映着他沉静如水、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刚刚结束一轮内息运转,神魂深处天雷刑罚留下的隐痛依旧如影随形,如同细密的针尖,持续不断地刺扎着。
更让他心底凝冰的,是识海中那几乎纹丝不动的-127功德值。
清除漕帮,操控吴怀冬,推动朝堂风波……这些举动带来的功德增长,缓慢得令人心躁。
这所谓的“善”,仿佛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无论他如何挣扎,都被那条名为“动机”的锁链死死捆缚。
他需要更直接、更“纯粹”的“善举”。
意念微动,连接上那道最是清澈冷静的纽带。
「酉影。」
「奴在。」
远在静心苑外的酉影立刻回应,声音透过“洞观羽”传来,冷静无波。
“慈幼局近日情形如何?”
「回主人,五百两银钱已分发到位,孩童皆已换上厚实春衣,局内亦购置了笔墨纸砚。」
「老局丞感激涕零,近日正忙着修缮漏雨的屋舍。」
「京城百姓间,对殿下赞誉颇多。”
百姓赞誉?
吴怀瑾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这些虚名于他何益?
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功德。
“持续关注,若有急需银钱救急的贫苦人家,或是遭遇病祸无人照管的孤寡,暗中记下。”
「奴明白。」
他切断联系,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
伪善之路,道阻且长。
他必须找到更能直接触动那该死规则的方法。
卯时初,天色将明未明,细雨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
云袖端着热水进来伺候梳洗时,见吴怀瑾已起身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迷蒙的雨景,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峭。
“殿下,您……”
云袖放下铜盆,有些担忧地开口。
吴怀瑾缓缓转身,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深不见底。
辰时正,京郊,慈幼局。
老局丞带着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正在修缮一间漏雨的偏房。
正堂门楣上,御赐的“仁善”金匾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沉重,与破败的院落形成鲜明对比。
雨水顺着破旧的瓦片滴滴答答落下,在地上汇成小洼。
孩子们穿着崭新的棉衣,小脸上却依旧带着菜色,吃力地帮着递送工具。
“局丞爷爷,屋顶的洞补好了吗?”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仰着头,怯生生地问。
“快了,快了。”
老局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慈祥地笑了笑,
“等修好了,你们就不用怕下雨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老局丞疑惑地放下工具,走过去开门。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面色焦急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裹在破布里的婴儿,婴儿脸色青紫,气息微弱。
“局丞!局丞!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妇人见到老局丞,如同见到救星,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泣不成声,
“他……他发热三天了,眼看着就不行了!”
“我们没钱请大夫,药铺也不赊账……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老局丞看着妇人怀中那气息奄奄的婴儿,又看了看自己这捉襟见肘的慈幼局,面露难色。
九殿下刚捐了五百两,可那已给孩子们添置衣物笔墨吃食了,修缮房屋也已经动用了些,哪里还有余钱请大夫救人?
“这……”
老局丞搓着手,满脸愧疚,又抬头望了望门楣上那块“仁善”匾额。
妇人见状,眼中希望的光芒瞬间熄灭,瘫坐在泥水里,绝望地搂紧孩子,发出压抑的哀泣。
巳时初,清晏殿书房。
吴怀瑾正听着乌圆汇报朝堂上因漕运案引发的余波,太子一系官员如何惶惶不可终日,八皇子又如何暗中拉拢人心。
忽然,他神色微动,通过酉影的“洞观羽”,清晰地“看”到了慈幼局门前那绝望的一幕。
「主人,慈幼局外有一垂危婴孩,其母求助无门。」
酉影冷静的意念传来。
垂危婴孩?
求助无门?
吴怀瑾眼底闪过一丝幽光。
这或许……是个机会。
一个更“直接”的善举。
他立刻切断与乌圆的联系,沉声吩咐:
“云袖,备车,去京郊慈幼局。”
云袖一愣:
“殿下,您病体未愈,外面还下着雨……”
“快去。”
吴怀瑾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云袖不敢再多言,连忙下去准备。
巳时三刻,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了京郊慈幼局门外。
车门打开,吴怀瑾撑着油纸伞,走下马车。
他依旧穿着那身雨过天青色常服,脸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仿佛随时会晕倒,但背脊却挺得笔直。
老局丞和那绝望的妇人看到突然出现的、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都愣住了。
吴怀瑾目光扫过妇人怀中那气息微弱的婴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走上前,并未多言,直接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递给一旁侍立的云袖:
“持此玉佩,去城内‘济世堂’,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立刻过来。”
云袖接过玉佩,不敢怠慢,连忙吩咐车夫驱车赶往城内。
老局丞这才反应过来,九皇子亲至!
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就要下跪:
“草民……草民叩见……”
“不必多礼。”
吴怀瑾抬手虚扶,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
“救人要紧。”
他的目光落在婴儿青紫的小脸上,眸色深沉。
他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泥泞,伸出手指,轻轻探了探婴儿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
雨水打湿了他的袖摆,他也浑然不觉。
那妇人呆呆地看着这位如同天人般突然降临的贵人,竟忘了哭泣。
很快,济世堂最好的老大夫被云袖请来了。
看到吴怀瑾,老大夫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快看看这孩子。”
吴怀瑾让开位置。
老大夫仔细检查了婴儿,面色凝重:
“殿下,这孩子是急惊风,兼之营养不良,寒气入体,情况危急,需立刻施针用药!”
“需要什么,尽管用。”
吴怀瑾语气平静。
老大夫不再多言,立刻打开药箱,取出银针,手法娴熟地为婴儿施针,又喂下随身携带的救命丸药。
一番救治后,婴儿青紫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微弱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暂时无性命之忧了,但还需连续用药几日,仔细将养。”
老大夫松了口气,禀报道。
吴怀瑾点了点头,对老局丞道:
“这孩子后续的治疗费用,以及他们母子的生活用度,皆从本王私账出。”
他的声音平静,却在“仁善”匾额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有分量。
他又看向那终于回过神、连连磕头道谢的妇人,
“你好生照顾孩子。”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马车。
自始至终,他脸上都没有过多的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定。
慈幼局门前,老局丞和那妇人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感激涕零,口中不住念叨着“九皇子仁善”。
未时,清晏殿。
吴怀瑾已换下湿衣,靠在窗边软榻上,由云香为他擦拭微湿的发梢。
他闭着眼,面色依旧苍白,但神魂深处,却感受到了一丝不同。
那顽固的-127功德值,竟清晰地跳动了一下,变成了-126。
虽然依旧微不足道,但这一次的增长,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都要……“纯粹”。
是因为他亲自出面,救治了那个垂死的婴儿?
是因为他未曾掺杂太多算计,只是单纯地“救人”?
他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丝,眸中幽光闪烁。
伪善是甲胄,但或许……偶尔也需要露出一点点真实的“善”?
哪怕只是为了更好地伪装?
他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他似乎摸到了一点门径。
“殿下,您今日劳累,不如歇息片刻?”
云袖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汤进来,柔声劝道。
吴怀瑾接过汤碗,指尖无意识地在碗沿摩挲。
功德之路,如履薄冰。
但他别无选择。
他仰头,将微苦的汤药一饮而尽。
喉间苦涩蔓延,却不及他心中冰冷的万分之一。
窗外,雨声未歇。
清晏殿内,猎人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那一丝来之不易的功德微澜,心中已开始筹划下一个“善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