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养心殿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馥郁,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属于九五之尊的威压。
皇帝吴天端坐于紫檀木嵌珐琅龙案之后,并未着明黄朝服,只一身玄色常服,袖口绣着暗金色的云龙纹。
他面容沉静,目光落在手中一份关于漕运的奏折上,指节偶尔在案上轻叩,发出规律的轻响,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令人心头发紧。
侍立在侧的大太监垂眉敛目,如同泥雕木塑,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卫压低的通禀:
“陛下,九皇子殿下在殿外求见。”
皇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淡淡道:
“宣。”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逆着光,步履略显虚浮地走了进来。
正是吴怀瑾。
他穿着一身皇子规制的靛青色五爪蟒袍,玉带束腰,头戴赤金簪缨冠。
这身象征尊荣的朝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空荡,更衬得他身形单薄,脸色是一种久病未愈的苍白,唇上不见半分血色。
唯有那双眸子,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沉静如深潭,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透出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一步步走向御座,脚步不算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控制的、病弱之人的虚浮,蟒袍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行至御前约十步远处,他停下脚步,没有任何犹豫,撩起袍角,双膝一屈,径直跪了下去。
动作并不快,甚至因为“体弱”而显得有些迟缓,但姿态却极其标准,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雪中青松。
“儿臣怀瑾,叩见父皇。”
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沙哑,以及长途行走或久跪后的细微气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说完,他便深深俯下身去,额头重重触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皇帝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奏折,目光落在下方跪伏的身影上。
那靛青色的蟒袍衬得少年皇子肩背单薄,跪在那里的姿态恭敬而驯顺,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折弯的韧劲。
“起来回话。”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无波,
“你病体未愈,不在清晏殿好生将养,来养心殿何事?”
吴怀瑾并未立刻起身,依旧保持着额头触地的姿势,声音透过地面传来,闷闷的,却字字清晰:
“儿臣有罪,特来向父皇请罪。”
“哦?”
皇帝眉梢微挑,身体向后靠向龙椅的椅背,指尖无意识地点着光滑的扶手,
“何罪之有?”
吴怀瑾这才缓缓直起身,但依旧跪得笔直,目光垂落在地面上,不敢与天颜直视。
他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愧疚、不安与一丝倔强交织的复杂神色,苍白的面容因此多了几分生动。
“回父皇,儿臣前日感念春寒,百姓疾苦,又思及当为父皇母后祈福积德,故恳请母妃以清晏殿名义,于城外设棚施粥。”
他语速平缓,带着请罪的诚恳,
“然儿臣监管不力,用人失察,致使……致使今日粥棚竟混入歹人,投毒作乱,伤及无辜百姓,引发恐慌,更……更损及天家颜面。”
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哽咽,带着深深的自责,再次俯身叩首:
“此皆儿臣之过!儿臣愿领父皇一切责罚!”
他跪伏在地,靛青蟒袍的后背绷紧,显露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整个人透着一股引颈就戮般的脆弱与决绝。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这副病弱谦卑的皮囊,看清其下隐藏的真实意图。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朕已知晓此事。”
“京兆尹已派人处置,中毒者皆已得救,暂无性命之忧。”
吴怀瑾闻言,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松,却并未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
“父皇仁德,泽被苍生。”
“然儿臣过错已铸,心中难安。”
“恳请父皇收回儿臣皇子俸禄,以充抚恤之用,并允儿臣亲往探望伤者,当面致歉。”
他这番请求,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一副勇于承担责任、心怀百姓的仁弱皇子模样。
皇帝指尖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着跪在下面的儿子,目光在他苍白的面容和紧抿的薄唇上停留片刻。
这个儿子,似乎与他那些争权夺利的兄弟……不太一样。
是真心仁善,还是……更深沉的伪装?
“你有此心,甚好。”
皇帝最终说道,语气听不出褒贬,
“俸禄之事不必再提,抚恤自有章程。”
“你病体未愈,探望伤者之事,容后再议。”
这便是驳回了他的请求,但也未加斥责。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通禀,这次带着一丝急切:
“陛下,太子殿下与八皇子殿下联袂求见!”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芒:
“宣。”
吴怀瑾依旧跪在原地,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算计。
来得正好。
太子吴怀仁与八皇子吴怀信一前一后步入殿内。
太子穿着杏黄蟒袍,脸色却有些不太自然的潮红,眼神闪烁,带着几分急于撇清的仓促。
八皇子则是一身宝蓝常服,面容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关切。
两人见到跪在地上的吴怀瑾,皆是一愣,随即迅速收敛神色,向御座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都起来吧。”
皇帝挥了挥手。
太子起身后,目光立刻落在吴怀瑾身上,带着几分“痛心”与“不解”:
“九弟,你怎在此?”
“听闻你病着,城外粥棚之事……”
他语焉不详,却将话题引了过去。
吴怀瑾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太子,脸上依旧是那副苍白虚弱的表情,眼神却清澈而“坦荡”:
“劳太子兄长挂心,粥棚之事,乃怀瑾监管不力之过,特来向父皇请罪。”
八皇子吴怀信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带着劝解之意:
“九弟何必如此自责?”
“你也是一片仁心,谁知竟有宵小之徒借此生事,实非你之过。”
他这话看似安慰,却将“宵小之徒”点出,意有所指。
太子脸色微变,立刻接口道:
“不错!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竟敢利用九弟的善举,其心可诛!”
“父皇,此事定要严查!”
他语气激动,仿佛受害的是他自己一般。
吴怀瑾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太子的急于撇清,八皇子的煽风点火,皆在他预料之中。
他重新垂下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无论是否有人陷害,粥棚终究是以儿臣名义所设,百姓受损是实,儿臣难辞其咎。”
他这番以退为进,将自己放在受害者和责任者的位置上,更衬得一旁急于推诿的太子有些不堪。
皇帝的目光在三个儿子身上扫过,最后重新落回吴怀瑾身上,深邃难明。
他自然看得出太子与八皇子之间的机锋,也看得出这个九皇子看似请罪,实则……
“好了。”
皇帝打断了几人之间无形的交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粥棚之事,朕自有决断。”
“怀瑾。”
“儿臣在。”
吴怀瑾恭敬应道。
“你抱恙在身,忠孝之心可嘉,然亦需量力而行。”
“此事你虽有失察之过,念你初衷为善,且勇于承担,朕便不深究了。”
皇帝缓缓说道,
“回去好生养病,莫要再劳神。”
这便是定论了。
轻轻放过,既全了天家颜面,也维持了表面父慈子孝的和谐。
吴怀瑾心中并无意外,他要的本就不是惩罚。
他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感激”与“如释重负”:
“儿臣……谢父皇隆恩!”
“定当谨记父皇教诲!”
他跪伏在地,额头顶着冰冷的地面,嘴角在那无人可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