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皇城,积雪未融,檐下挂着晶莹的冰棱,在稀薄的春日下闪烁着冷硬的光。
清晏殿内却暖融如春。
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盆里烧得正旺,偶尔爆起一丝火星,旋即湮灭在温暖的空气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的梅香,混合着书卷的墨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来自吴怀瑾身上特制的凝神香,幽远沉静。
吴怀瑾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暗纹缎面直缀,领口和袖缘缀着雪白的风毛,愈发衬得他面容清俊,肤色如玉。
他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子挽住部分墨发,其余如瀑般垂在身后,少了几分平日的端谨,多了几分居家的闲适。
他斜倚在东暖阁的窗边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南华经》,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半开的茜纱窗,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摇曳的瘦梅,神情疏淡,看不出喜怒。
云袖跪坐在榻前的蒲团上,正就着一个红泥小炉,小心翼翼地烹茶。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夹袄,下系月白百褶裙,鸦黑的发髻上只簪了一对珍珠小簪,简洁素雅。
纤纤玉指执着竹夹,拨弄着茶釜中的茶汤,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琴。偶尔抬眼悄悄觑一眼榻上的殿下,见他目光落在窗外,便又迅速垂下眼帘,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唯有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笑意,泄露了她此刻静谧满足的心绪。
云香则安静地侍立在榻旁,手里捧着一个黑漆螺钿托盘,上面放着一方湿帕子和一碟刚剥好的松子仁。
她年纪小些,耐不住这般长久的寂静,一双灵动的杏眼时不时好奇地瞟向窗外,又或是落在殿下那俊美无俦的侧脸上,脸颊便悄悄飞起两抹红霞。
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缠枝莲纹的锦缎袄裙,领口围着雪白的兔毛领子,衬得她娇俏明媚,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殿内静谧,只有茶汤将沸未沸时细微的“咕嘟”声,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书页极轻的翻动声。
然而,在这片看似安宁祥和的表象之下,无形的魂契网络,正如同这清晏殿地底盘根错节的脉络,忠实地搏动着,将远方或近处的一切波动,清晰地传递到吴怀瑾的识海之中。
最先传来的是乌圆那带着市井特有的敏锐与亢奋的意念波动,如同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激起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主人,太子那边有动静了。他果然信了八皇子灭口的流言,今早秘密召见了‘暗枭’新任的副统领,下了死令,要他们在元宵灯会之前,找到八皇子‘勾结西域、图谋不轨’的实证,必要时可……栽赃。」
「另外,八皇子府这几日采买的药材里,多了几味治疗内腑震伤和化解阴寒掌力的珍稀药材,分量不轻。看来钱府那晚的‘影蛇’,伤得比预想的要重,且与八皇子关系匪浅。」
「还有……怀亲王别院那边,昨夜子时又有灵力波动,比前几次更强烈,持续了约一刻钟。戌影大人布下的‘蛛丝’感应到一丝极其隐晦的……龙气共鸣?奴不敢确定,但那感觉,很像之前冷宫被封禁时的气息,只是微弱得多。」
吴怀瑾执书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龙气共鸣?
怀亲王……他到底在别院里捣鼓什么?难道他真的从那些故纸堆里,找到了引动甚至借用龙气的方法?
他意念微动,并未直接回应乌圆,而是将注意力转向了与戌影相连的那道冰冷坚韧的魂契纽带。
「戌影,怀亲王别院灵力波动细节,龙气共鸣可否确认?」
戌影的回应几乎立刻传来,冰冷、简洁,不带丝毫冗余:
「波动源自主院地下,疑似阵法运转。龙气共鸣七成相似,强度不足冷宫百分之一,但本质同源。黑袍老者全程护法,气息凝重。钱秉忠未现身。」
果然……吴怀瑾眼底闪过一丝幽光。
怀亲王这条线,看来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
他竟能触及龙气之秘,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也足以说明他手中掌握的东西,非同小可。
「继续监视,重点记录阵法波动规律与龙气显现时机。若有机会,探明钱秉忠状态。」
「是。」
切断与戌影的联系,他并未去打扰正在静心苑外持续“观察”的酉影,也没有去关注在地下密室中,由戌影监督着、正浸泡在滚烫药浴中修复伤体、咬牙忍受着非人痛苦的午影。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南华经》,仿佛方才那瞬息间的意念交锋从未发生。
就在这时,云袖已将茶烹好。她倾壶将碧绿色的茶汤注入一只天青釉的兔毫盏中,双手捧起,膝行两步,奉至吴怀瑾面前,声音轻柔似水:
“殿下,茶好了,您尝尝火候可还合适?”
吴怀瑾放下书卷,接过茶盏。指尖与云袖奉茶的手指有瞬间的轻微触碰。
云袖像是被微弱的电流蛰了一下,手微微一颤,险些将茶盏打翻,幸而她及时稳住,脸颊却瞬间红透,如同染上了最上等的胭脂。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吴怀瑾。
吴怀瑾恍若未觉,只垂眸看着盏中澄澈的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他凑近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浅啜一口。
茶香清冽,入口微苦,回味却甘醇绵长。
“尚可。”他淡淡评价了一句。
仅仅两个字,却让云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方才那点失措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柔软。她轻声应道:
“谢殿下夸赞。”
一旁的云香见状,也忙将手中的松子仁递上前,声音脆生生的:
“殿下,用些松子吧,奴婢刚剥的,可香了。”
吴怀瑾转眸看了她一眼,少女眼中满是纯粹的期待与讨好。
他拈起几粒松子仁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
庭院中,一阵寒风吹过,卷起些许残雪,打着旋儿落下。那几株瘦梅在风中轻轻摇曳,倔强地绽放着冷香。
“这梅花,开得倒是倔强。”
他忽然开口,语气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
云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柔声道:
“是啊,殿下。听闻梅具四德,初生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在这春寒之时独自绽放,正是其坚韧不拔的品格呢。”
吴怀瑾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幽深。
坚韧不拔?
他心中冷笑。
不过是无力改变环境,只得适应,并在适应中寻找一线生机罢了。
如同这宫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微凉的盏壁上轻轻摩挲着。
“云袖。”
“奴婢在。”
“前几日让送去静心苑的暖缎和门帘,她可用了?”
云袖忙回道:“回殿下,送东西的小太监回话,七公主……收下了。门帘已经挂上,暖缎……似乎也做了件里衣。”
“嗯。”吴怀瑾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收下了,用了。
这便是态度。
哪怕心中恨意滔天,在现实的寒冷与困窘面前,身体总是诚实的。
一点一滴的“恩惠”,如同温水,慢慢浸润着那早已千疮百孔、被仇恨与绝望填满的心防。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感激,而是她的习惯,她的依赖,是她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由他掌控的“温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紧接着,一个小太监在门外躬身禀报:
“启禀殿下,坤宁宫容嬷嬷来了,说是皇后娘娘惦记殿下,特意让送些新制的梅花酥来。”
吴怀瑾眸光微闪。
皇后?
在这太子与八皇子斗得如火如荼、年节刚过的当口,她派人来他这看似与世无争的清晏殿?
是单纯的关怀,还是……另有所图?
他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温和甚至带着些许受宠若惊的神情,坐直了身体,对云袖道:“快请容嬷嬷进来。”
片刻后,帘子被掀开,一身深褐色宫装、面容严肃的容嬷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食盒的小宫女。
“老奴给九殿下请安。”容嬷嬷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平板无波。
“嬷嬷快请起。”吴怀瑾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腼腆,“劳动嬷嬷亲自跑一趟,怀瑾心中不安。”
“殿下言重了。”
容嬷嬷抬起头,一双锐利的眼睛不着痕迹地迅速扫过殿内,从吴怀瑾温和无害的脸,到他手中那卷《南华经》,再到一旁垂首侍立的云袖云香,最后落在那个红泥小炉和尚未收起的天青釉茶盏上,这才缓缓道,
“皇后娘娘惦记殿下身子,说近日春寒,殿下需仔细保养。这是娘娘小厨房新制的梅花酥,用的是去岁收集的雪水梅花,味道清甜,不腻口,特让老奴送来给殿下尝尝鲜。”
她示意小宫女将食盒奉上。云袖连忙上前接过。
“母后厚爱,怀瑾感激不尽。”吴怀瑾脸上适时的泛起一丝感动和局促,他看向容嬷嬷,眼神清澈而真诚,“还请嬷嬷代怀瑾回禀母后,儿臣一切安好,劳母后挂心了。这梅花酥,儿臣定会好好品尝。”
容嬷嬷看着他这副纯良温顺的模样,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少许,点了点头:
“殿下孝心,老奴一定带到。娘娘还说,若是殿下得空,不妨多去坤宁宫走走,陪娘娘说说话。”
“是,怀瑾记下了。”吴怀瑾恭顺应下。
容嬷嬷又例行公事般地叮嘱了几句“注意起居”、“莫要劳神”的话,便告辞离去。
待容嬷嬷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吴怀瑾脸上的感动与腼腆如同潮水般褪去,恢复了一贯的疏淡。
他看了一眼那精致的食盒,对云袖道:
“收起来吧。”
“殿下不尝尝吗?”云香好奇地问。
吴怀瑾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拿起那卷《南华经》,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
梅花酥?
不过是试探的幌子。
皇后派人来,是想看看他这“病弱仁善”的九皇子,在如今这风云诡谲的局势中,是否真的能置身事外,还是……暗中有所动作。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皇城之内,哪有什么真正的与世无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