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的礼数尚未尽完,他还需前往慈宁宫与坤宁宫,拜见太后与皇后。
这两处,比之乾清宫的帝威与永寿宫的亲情,又是另一番光景。
慈宁宫位于皇宫西侧,规制宏大气派,却又透着一股岁月沉淀下的肃穆与冷清。宫门前矗立的不是瑞兽,而是两株虬枝盘结、灵气隐隐的古老松柏,据闻已守护此宫数百年。
踏入宫门,一股淡淡的、带着檀香与药草混合的气息萦绕其间,闻之令人心神宁静,却又隐隐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感。
太后是皇帝生母,乃先帝元后,修为高深,平素深居简出,潜心修佛悟道,极少过问俗务。
但她在宗室与老一辈朝臣中威望极高,其态度举足轻重。
吴怀瑾被内侍引至正殿外等候通传。
殿内光线略显幽暗,只点着几盏长明灯,映照着供奉的佛像与悬挂的经幡。空气中弥漫的檀香比永寿宫更为沉凝,仿佛能洗涤尘虑,却也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
片刻,殿内传来宣召。
吴怀瑾整理了一下衣冠,垂首敛目,步履沉稳地踏入殿中。
太后端坐于铺着明黄锦垫的紫檀木凤榻上,身着赭黄色常服,未戴繁复头饰,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发。
她面容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眼眸,深邃如同古井,平静无波,仿佛映照着数百年的风云变幻。
她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油光乌亮的佛珠,周身气息与这慈宁宫、乃至与某种更为悠远宏大的意念隐隐相合,虽未刻意释放威压,却自然流露出一股令人不敢亵渎的庄严。
“孙儿怀瑾,叩见皇祖母,恭祝皇祖母新年凤体康泰,仙福永享。”吴怀瑾依礼跪拜,声音清晰而恭谨,将那份属于孙辈的孺慕与敬畏把握得恰到好处。
太后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
她看了他几息,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带着一丝空灵的回响:“起来吧。听说你前年在冷宫受了惊,如今可大好了?”
她提及的是之前的旧事,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他起身,垂手恭立,脸上适时露出一丝后怕与感激:“劳皇祖母挂念,孙儿早已无碍。幸得父皇洪福庇佑,侍卫救护及时。”
他巧妙地将功劳归于皇帝,避开了自身,显得谦逊而知礼。
太后微微颔首,不再多问,转而道:
“修行之道,贵在持心。你年纪尚幼,根基要紧,莫要贪功冒进。”
她的话语带着长辈的关怀,却又蕴含着修行至理。
“孙儿谨记皇祖母教诲。”
吴怀瑾恭敬应下。
太后又随意问了几句日常起居,便赏下了一串由高僧开光过的沉香木手串,言说可宁心静气,助益修行。
吴怀瑾再次谢恩,态度始终恭顺无比。
在慈宁宫,他需要展现的是纯孝、是安分、是一个让长辈放心、不惹是非的皇孙形象。
太后的目光如同古镜,他不敢有丝毫逾矩,将所有的算计与锋芒都深深掩藏在那副温良恭俭的皮囊之下。
退出慈宁宫那庄严却略显压抑的氛围,吴怀瑾转向中宫所在的坤宁宫。
与慈宁宫的沉静古老不同,坤宁宫处处彰显着母仪天下的威仪与华贵。
朱漆廊柱,琉璃碧瓦,宫人肃立,规矩森严。
空气中熏着名贵的龙涎香,气息霸道而雍容。
皇后姬氏端坐于正殿凤座之上,身着正红色凤穿牡丹朝服,头戴九尾凤冠,珠翠环绕,华光璀璨。
她容貌极美,是那种带有攻击性、令人不敢直视的明艳,眉宇间蕴藏着长期执掌后宫、俯瞰众生的威势与精明。
其修为亦是不俗,虽不及皇帝、太后,气息与这坤宁宫的富贵堂皇融为一体。
太子吴怀仁与八皇子吴怀信皆是她所出,如今兄弟阋墙,势同水火,她这个做母亲的,处境想必也是微妙。
“儿臣怀瑾,叩见母后,恭祝母后新年芳龄永继,凤仪万千。”
吴怀瑾依礼参拜,姿态放得比在慈宁宫更为谦卑。他知道,这位皇后心思缜密,手段凌厉,绝非易与之辈。
“瑾儿来了,起身吧。”
皇后的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与审视。她目光落在吴怀瑾身上,如同评估着一件物品,
“瞧着气色倒是不错。德妃妹妹将你照顾得很好。”
她提及德妃,语气平淡,却隐含着某种不易察觉的较劲。
后宫之中,皇后与妃之间,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劳母后关怀,母妃待儿臣极好。”
吴怀瑾恭敬回应,滴水不漏。
皇后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听闻你近日读书很是勤勉,性子也沉稳了不少。这才是皇子应有的样子,莫要学些不该学的,徒惹是非。”
她的话语意有所指,显然暗指太子与八皇子的争斗。
吴怀瑾心中明镜似的,立刻露出一副惶恐又带着些许茫然的神情,低声道:
“儿臣愚钝,只知遵循父皇母后教诲,安心读书,不敢有非分之想。”
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毫无威胁、只知恪守本分的皇子,这正是面对疑心重的皇后时最好的护身符。
皇后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但吴怀瑾那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真诚,让她最终收回了审视的目光。
她淡淡地赏下了一些寻常的金银锞子和文房四宝,便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退出坤宁宫,吴怀瑾才感觉那如同实质的审视目光从背上移开。
与皇后打交道,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句话都需要反复斟酌,不能流露出任何可能被解读为野心的迹象。
年初一的晨昏定省,如同一场微缩的朝堂博弈。
在父皇面前,需隐忍恭顺,藏锋于鞘。
在母妃面前,需承欢膝下,维系亲情。
在太后面前,需纯孝安分,不惹尘埃。
在皇后面前,需示弱藏拙,避其锋芒。
每一处,都需要不同的面具,不同的应对。
而这,仅仅是他在这深宫之中,日复一日需要面对的寻常一日。
真正的风浪,还隐藏在这看似平静的晨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