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雪后初晴。
吴怀瑾迎来了他的十六岁。
天色尚未透亮,皇城的轮廓在积雪映衬下显得格外冷峻。连绵的殿宇覆着新雪,在朦胧晨曦中泛着青灰色的光。檐角的脊兽披着雪衣,默然俯瞰着这座沉睡的宫城。
寒气刺骨,像细密的针尖扎在脸上。各宫苑却早已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今日是新岁首次朝见,谁都不敢怠慢。
清晏殿内,烛火摇曳。
吴怀瑾立在铜镜前,任由云袖、云香为他更衣。玄色上衣,纁色下裳,金线绣制的蟠龙在衣料上游走。玉带扣上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佩绶垂落,每一处都要整理得恰到好处。
这身朝服让他看起来更加挺拔,却也掩去了最后一点少年气。镜中人的眼神太过沉静,与这张年轻的面容格格不入。
殿下今日气色很好。云袖轻声说着,手指抚过他衣袖上一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她望着他的眼神专注而虔诚,仿佛这是她最重要的使命。
云香递来暖炉,让他焐手。外头雪景可美了,可惜殿下要去请安,没空细看。她语气里带着惋惜。
吴怀瑾接过暖炉,指尖传来些许暖意。他对她们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恰到好处,却不达眼底。
年节礼仪不可废。赏雪...来日方长。
他的声音平稳,目光却已越过她们,望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的天空。今日他要前往乾清宫、永寿宫、慈宁宫和坤宁宫,向皇帝、德妃、太后和皇后请安。
这不是简单的礼节,而是他必须维持的表象,是他在深宫立足的根本。
“吱呀——”
清晏殿沉重的殿门被内侍从外推开,一股远比殿内凛冽数倍的寒意,如同实质的潮水般,瞬间扑面而来。吴怀瑾微微眯了下眼,迈步踏出了殿门。
空气中,冷清而又带着些许人间烟火气的特殊味道。
太子和八皇子没有出现。想来是因为昨夜那场闹得满城风雨的。或许他们还在对峙,或许已被皇帝责令闭门思过。这个空缺让队伍里的气氛变得微妙。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等候召见的臣工宗亲按品阶肃立,排成长列。无人交谈,连咳嗽都压得极低。无形的威压笼罩着这里,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吴怀瑾身份特殊,虽未正式封王开府,但因是德妃所出,且近年在皇帝面前刻意营造并留下了“仁弱”、“孝悌”的印象,因此,在经过内侍通传后,他便得以越过部分等级较低的宗亲和外臣队列,优先入内觐见。
这一步踏入乾清宫正殿,那无形的威压瞬间增强了何止十倍!
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起来,如同水银,每吸一口气,都需要耗费比平日更多的力气,胸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块无形的巨石,连血液的流动似乎都迟缓了几分。
这并非修士灵力的直接压迫,而是源自这座殿宇本身、源自那高踞于九龙御座之上身影的——龙气!
是承载着一国运势、汇聚万民信仰的煌煌之力!
在此地,一切超凡之力,都会受到天然的压制与排斥。
皇帝吴天,身着以玄黑为底、上绣十二章纹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五彩珠玉垂落面前,隐约遮住了其面容,更添几分神秘与威严。
他看起来不过中年模样,轮廓分明,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乃是不怒自威的帝王之相。
但那双透过旒珠间隙看过来的、深邃如古潭的眼眸中,所沉淀的岁月沧桑与执掌乾坤、生杀予夺的绝对威仪,却远超其外表的年轻。
他只是那般随意地端坐着,周身气息便已与整个皇宫、乃至与脚下这片辽阔疆域的国运隐隐相连,浑然一体。
在此地,借助这浩瀚龙气的加持,他的意志便是天意,他的力量,足以令元婴修士都为之战栗,不敢造次!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丝毫变化。
依着皇室那严苛到极点的规矩,趋步上前,在距离御阶足够远(以示敬畏)、又足够显示恭敬(便于聆听圣言)的位置,稳稳站定。
随即,撩袍,屈膝,跪倒,行三跪九叩大礼。整个动作流畅、标准,一丝不苟,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儿臣怀瑾,叩见父皇。恭祝父皇新岁圣体安康,万寿无疆,国运昌隆。”
他的声音清朗而平稳,在空旷寂静、唯有檀香缭绕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将那属于“仁弱皇子”的恭谨与孺慕,演绎得淋漓尽致,无懈可击。
他自始至终低垂着眼帘,目光谦卑地落在御座前那冰冷光滑、倒映着穹顶藻井图案的金砖地面上,仿佛那里蕴含着无尽的天地玄奥,值得他全心钻研。
“平身。”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透过垂落的旒珠,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响效果。
声音平和,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能无视物理距离,直接在人的心头敲响,震荡神魂。
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喜怒,只有一种长期居于顶端、俯瞰众生如蝼蚁的淡漠。
“谢父皇。”
吴怀瑾依言起身,垂手恭立,姿态谦卑到了极致,仿佛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皇帝的目光,如同两道有实质的温度,在他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冷静地审视着这个一向表现得“平庸”甚至有些“怯懦”的儿子的一切——他的修为心神状态,他此刻最细微的情绪波动。
吴怀瑾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扫视,如同微电流掠过肌肤。
他体内,《太素蕴灵诀》悄然加速运转,将周身灵力波动完美地维持在炼气期应有的平和、甚至略带虚浮与不稳的状态,如同最温顺、最没有威胁性的绵羊,将自己的一切都坦露在牧羊人的目光之下。
“年前冷宫之事,听闻你受了惊吓,如今可大好了?”
皇帝开口,问的依旧是旧事,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关怀,而非真正的惦念。
吴怀瑾心头微凛,警兆顿生。
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些许后怕与更多感激的神情,微微躬身回道:
“劳父皇挂心,儿臣早已无碍。那日幸得父皇洪福庇佑,宫中侍卫救护及时,方才化险为夷。儿臣每每思之,皆感念天恩浩荡,心中惴惴,唯恐德行有亏,累及父皇圣誉。”
他巧妙地将所有功劳与焦点都归于皇帝的“洪福”和宫中制度,完全避开了自身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举动或反应。
言辞恳切,态度温顺,将一个受宠若惊、依赖父亲权威的儿子形象,塑造得无可挑剔。
皇帝闻言,只是微微颔首,珠玉轻撞,发出清脆的微响。
他不再追问冷宫细节,转而道:
“修行之道,贵在根基稳固,循序渐进。你年纪尚幼,体质又偏弱,更需静心养气,莫要贪功冒进,亦不可因痴迷道法而荒废了圣贤书的修习。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明理知义,方是立身之本。”
他的话语带着身为父亲与帝王的双重教诲,看似关怀体恤,实则为他划定了该走的道路——一个安分守己、体弱好学、不具威胁的皇子。
这正符合吴怀瑾一直以来展现的人设。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定当日夜勤勉,修身养性,不敢稍有懈怠。”
吴怀瑾恭敬应下,语气诚恳,带着受教后的醒悟。
皇帝似乎满意了他这番姿态,不再多言,只是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威严与终结意味。
自有侍立一旁的内侍躬身上前,端上早已备好的、用朱漆托盘盛放的赏赐。无非是一些象征性的玉器、锦缎,代表着皇恩的例行赏赉,并无特殊含义。
吴怀瑾再次叩首谢恩,言辞恭敬。
方才低着头,保持着那份无可指摘的恭谨姿态,一步步倒退着,步履平稳而节奏分明,直至接近殿门方向,方才在内侍的示意下,缓缓转身,迈出了那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乾清宫正殿门槛。
退出那令人窒息的正殿,接触到外面广场上相对“自由”和冰冷的空气,吴怀瑾几乎是本能地、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他抬起眼,望了望依旧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硝石味的空气,整理了一下朝服和佩绶,准备前往下一站——永寿宫,向他的母妃,德妃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