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大雪初霁。
整座皇城被厚厚的白雪覆盖,檐下悬挂的宫灯在雪地上投下暖黄的光晕,与朱红宫墙相映,勾勒出庄重而喜庆的轮廓。
各宫主殿皆是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欢声笑语,驱散了些许冬夜的严寒。
清晏殿的晚膳也比平日丰盛许多。
花厅里暖意融融,紫铜炭盆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酒菜香气。
吴怀瑾坐在主位,云袖、云香侍立一旁布菜。
因是年节,规矩略松了些,吴怀瑾便也允她们一同用些席面。
“殿下,这是御膳房新进的鹿肉,您尝尝。”
云袖细心地将烤得恰到好处的鹿肉夹到吴怀瑾碟中。
“还有这蟹粉狮子头,炖了足足两个时辰呢。”
云香也笑着推荐,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吴怀瑾含笑应着,姿态优雅地用着膳,目光偶尔掠过厅外沉沉的夜色。
他在等。
戌时刚过,厅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帘子被掀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平日那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穿着一件湖水碧的织锦袄裙,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外罩一件银鼠皮比甲,墨发梳成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正是戌影,或者说,在外人眼中,她是清河崔氏送来的伴读,崔玥璃。
只是,那纤细的脖颈上,依旧紧扣着那枚暗红色的“歃影箍”,与这身娇俏装扮格格不入,透着一种诡异的禁锢感。
在室内暖融的光线下,那金属项圈边缘泛着冷硬的光泽。
她走到厅中,对着吴怀瑾敛衽一礼,声音平稳无波:
“殿下。”
目光低垂,并未去看满桌的珍馐。
“玥璃姐姐!”
云香眼睛一亮,欢快地招呼道,
“快过来坐呀,今儿菜可多了!”
她心思单纯,只当崔玥璃是性子清冷些的伴读,又是德妃娘娘娘家送来的人,自是亲近。
云袖也微笑着颔首示意,替她拉开了一张绣墩。
吴怀瑾放下银箸,目光落在戌影身上,带着一种看似温和的审视:
“来了?坐吧。年节下,不必拘礼。”
他语气平常,仿佛只是招呼一位普通的客居者。
有时他会想,若她真是那个单纯的崔氏贵女,此刻围炉夜话,是否又是另一番光景?
但这念头转瞬即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
真实的、属于他的戌影,远比一个虚幻的“远房表姐”更有价值。
他需要的不是亲情,是绝对的所有权。
戌影依言坐下,姿态依旧带着惯有的警惕与挺直,与这温馨的宴席氛围显得有些疏离。
她面前的碗筷洁净,却并未主动去碰。
“玥璃姐姐,你尝尝这个!”
云香热情地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肘子放到她碟中,
“可好吃了!”
戌影看着碟中那块肥瘦相间、颤巍巍的肘子,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丝久远记忆中关于“年夜饭”的模糊暖意试图涌上心头,却立刻被更强大的、对陌生环境的警惕所碾碎。
杀戮、潜伏、隐匿才是她的本能,这般围坐宴饮,于她而言,比潜入龙潭虎穴更觉陌生与……不适。
尤其是脖颈上那“歃影箍”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真实身份与绝对归属。
她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吴怀瑾。
他正慢条斯理地舀着一勺莼菜羹,神情闲适,似乎并未留意她的窘迫。
“多谢。”
她低声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然后拿起筷子,极其缓慢地,将那块肘子夹起,送入口中。
咀嚼的动作有些僵硬,味同嚼蜡。
吴怀瑾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这便是驯化的成果。
让她置身于这看似温暖的寻常场景,反而更能凸显她与“正常”世界的割裂,加深她对自身处境的认知,以及对赋予她这“身份”之人的依赖与畏惧。
恩威并施,不仅要让她惧怕黑暗,也要让她明白,唯有依附于他,她才能偶尔触碰这虚假的光明。
“云香,别光顾着给别人夹菜,你自己也多吃些。”
吴怀瑾温和地提醒了一句,又对戌影道,
“玥璃,你身子才好些,多用些温补的。”
他指了指一道当归羊肉汤。
“是,殿下。”
戌影顺从地应道,舀了一小碗汤。
热汤下肚,带来些许暖意,却化不开她心底的冰层。
她很清楚,这片刻的“平静”与“关怀”,如同镜花水月,随时可能因为主人一个意念而破碎。
脖颈上的“歃影箍”微微散发着熟悉的冰凉触感,那是比任何言语都更有效的警示。
厅内,云香叽叽喳喳地说着宫里过年的趣闻,云袖偶尔柔声补充,吴怀瑾间或含笑回应,气氛看似融洽温馨。
厅外,寒风卷着雪沫偶尔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戌影安静地坐着,吃着云香不时夹来的菜肴,扮演着“崔玥璃”这个角色。
她的存在,像是一道无声的阴影,投射在这片暖光之下,提醒着知情人,这看似和睦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何等冰冷残酷的真相。
吴怀瑾享受着这精心营造的对比。
一边是云袖、云香全然信赖的侍奉,是世俗的、温暖的年节氛围;另一边是戌影绝对服从的、带着枷锁的沉默,是他权力与控制的具象化。
他用完一碗碧粳米饭,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再次落在戌影脖颈那抹乌沉上,语气寻常地问道:
“玥璃,前几日让你临的那幅《雪景寒林图》,可有什么心得?”
戌影放下筷子,垂首恭敬回道:
“回殿下,笔墨枯润之法,尚需揣摩。”
她回答的是崔玥璃该精通的琴棋书画,而非戌影擅长的隐匿与杀戮。
“嗯,不急,慢慢来。”
吴怀瑾点了点头,仿佛一位关心晚辈学业的长者。
云香在一旁笑道:
“玥璃姐姐书画是最好的,殿下您就放心吧!”
戌影没有回应,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扮演,也是一种训练,一种更深层次的驯化。
夜色渐深,宫宴的喧嚣似乎也渐渐沉寂下去。
清晏殿的这顿年夜饭,在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和谐”中接近尾声。
吴怀瑾站起身,云袖立刻上前为他披上大氅。
“你们也早些歇息吧。”
他对云袖、云香温和道,随即目光转向戌影,语气平淡,
“玥璃,随本王去书房,看看那幅画。”
“是。”
戌影起身,如同最沉默的影子,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这间充满食物香气和温暖光线的花厅。
踏入书房,门在身后合拢,将那虚假的温馨彻底隔绝。
戌影几乎是立刻恢复了惯常的姿态,双膝跪地,气息收敛,如同融入了书房的阴影里,脖颈上的 “歃影箍” 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吴怀瑾没有看她,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方才未读完的书卷。
书房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似乎才想起角落里还跪着一个人。
他目光未离书卷,只是将左脚从桌案下微微伸前了些,随意地搁置在脚踏上。
一个无声的指令。
戌影立刻领会。
她没有站起身,而是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用膝盖和手掌悄无声息地 “走” 了过来,姿态卑微而虔诚。
她伏下身,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额头和上半身的重量,轻轻抵在他靴旁的脚踏上,如同信徒在神像前完成一次朝拜。
而后,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让他的左脚,自然而然地踏在了自己弓起的背脊之上。
当那带着体温的重量完全压下时,她心中某个部分奇异地安宁了。
界限再次变得分明,她回到了她唯一确定的位置上。
吴怀瑾的视线依旧落在书卷上,仿佛脚下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脚垫。
他甚至没有刻意用力,只是将脚的重量完全交付,左腿因为找到了舒适的支撑点而微微放松。
戌影的身体在他足底触及的瞬间有极细微的紧绷,随即变得更加柔顺,仿佛能承载他所有的重量,是她存在的唯一价值。
她甚至无意识地调整了呼吸,使之更加轻浅,生怕一丝震动打扰了他的阅读。
更生怕,被他察觉自己脊柱那过于人性化的、一瞬即逝的轻颤。
他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
书房里只有他右手翻动书页的声音,以及彼此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这不是温情,而是最极致的物化与掌控。
他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所有权,她在用最卑微的姿态确认自己的归属与用途。
在这种将人物化为器具的亲密中,施予者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满足,而臣服者则在被使用的过程中,找到了一种扭曲的、被需要的安定感。
许久,吴怀瑾终于移开了脚,仿佛只是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去吧。盯紧怀亲王别院,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是,主人。”
戌影的声音透过地面传来,沉闷而恭顺。
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吴怀瑾的目光依旧在书卷之上,深邃难测。
恩已施尽,威已深植。
他的猎犬,已再次隐入黑暗,为他巡狩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