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子时将近,皇城上空开始零星炸开绚烂的烟火,如同在黑丝绒幕布上泼洒开的七彩颜料,短暂地照亮了积雪的殿宇和翘起的飞檐。
喧嚣的爆竹声由远及近,渐渐连成一片,预示着新旧交替的时刻即将来临。
清晏殿内,炭火依旧烧得旺盛。
云香有些熬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被云袖轻轻推醒,让她先去歇息。
云袖自己则强打着精神,为吴怀瑾续上热茶,又检查了一遍殿内的灯火。
吴怀瑾坐在暖榻上,手中拿着一卷《山海经》,似乎读得入神。
然而,他的神识却始终维系着与酉影(春桃)的链接。
与其他影卫不同,酉影的“洞观羽”赋予她的并非直接的战斗力或情报网,而是一种超然的、近乎上帝般的视角。
在这万家团圆的守岁之夜,她的“眼睛”正注视着那座被遗忘的、与喜庆格格不入的宫殿——静心苑。
通过酉影共享的感知,吴怀瑾能清晰地“看”到:
静心苑内,没有灯火,只有窗外偶尔闪过的烟火光芒,将殿内映照得忽明忽灭。
吴怀冬没有睡,她蜷缩在窗边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怀中紧紧抱着那块羊脂白玉佩。
烟火亮起时,能看清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那双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又异常明亮的眼睛,里面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那几个模糊的古西域字符。
指尖在玉佩的符文上无意识地摩挲,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与清晏殿的温暖、祥和,乃至乌圆在寒冷中获得的“施舍性温暖”相比,静心苑内的景象,是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与疯魔。
酉影如同一个沉默的记录者,忠实地将这一切冰冷与扭曲,传递给她的主人。
吴怀瑾放下书卷,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他对酉影的“调教”,与戌影和乌圆都不同。
戌影需要的是身份割裂的警示,乌圆需要的是被“看见”的笼络。
而酉影……她需要的,是让她习惯于这种“观察者”的定位,并让她明白,她所“看见”的一切,其价值和意义,只由他一人定义。
他意念微动,并未直接命令,而是以一种近乎闲聊的、带着些许感慨的语气,透过魂契对酉影说道:
“万家灯火,爆竹声声,皆是红尘热闹。唯独那静心一隅,冷寂如万古玄冰。春桃,你看着那里,可觉得……可怜?”
他的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仿佛只是随口抒发感慨。
远在清晏殿某处僻静屋檐下、借助“洞观羽”能力隐去身形的酉影,听到这直接传入脑海的声音,微微怔了一下。
主人很少会与她进行这种近乎“交流”的对话。她沉默了片刻,如实回应,声音透过魂契传来,带着她特有的清晰与平静:
“回主人,奴只看见目标情绪不稳,执念深重,恐生变故。未见……可怜。”
她的回答,完全基于观察,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这正是吴怀瑾需要她保持的状态——一个绝对客观的、没有自身悲喜的“眼睛”。
吴怀瑾轻轻吹开茶沫,呷了一口,才继续道:
“是啊,执念深重。但这执念,或许能凿开冰层,得见真实。你所见之景象,便是通往那‘真实’的路径。记住它,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至关重要。”
他没有评价吴怀冬是否可怜,而是将她那疯狂的状态,赋予了“价值”和“意义”。
他在引导酉影,将她所观察到的痛苦与扭曲,视为一种有用的“资源”,一种为主人服务的“情报”。
酉影再次沉默,似乎在消化主人的话。
片刻后,她的回应传来,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多了点什么:
“奴明白了。会牢记所有细节。”
就在这时,静心苑内的吴怀冬似乎被窗外一阵特别响亮的爆竹声惊动,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戾气。
她烦躁地将玉佩塞进怀里,站起身,像困兽一样在昏暗的殿内来回踱步,最终停在墙边,用指甲狠狠抠抓着斑驳的墙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酉影立刻将这一新的举动细节传递过来。
吴怀瑾放下茶杯,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宫墙,落在了那个正在自我毁灭的灵魂身上。
他透过魂契,对酉影下达了今晚真正意义上的指令,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冷:
“记录她抠抓墙面的频率、力度和位置。分析其情绪波动与外界刺激(如爆竹声)的关联。继续监视,直至天明。若有自残或破坏玉佩倾向,即刻回报。”
“是。”
酉影的回应简洁有力,随即切断了那种带有“交流”性质的连接,重新变回那个绝对冷静、只负责输入和输出的“监视器”。
吴怀瑾满意地感受到酉影那边恢复的纯粹“工具”状态。
他不需要她拥有同情心,只需要她拥有绝对的观察力和执行力。
他赋予她“看见”的权力,同时也让她明白,她“看见”的一切,都只为他而存在,由他赋予意义。
殿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守岁的人们陆续安寝。
静心苑内,只剩下吴怀冬粗重的喘息,和那在指尖、在心头,缓缓凝固的血痂。
清晏殿的屋檐阴影下,酉影(春桃)依旧静静地潜伏着,如同与瓦砾融为一体。
“洞观羽”将静心苑内那绝望挣扎的最后画面传递完毕,她的任务暂告一段落。
除夕的寒意浸入骨髓,她却恍然未觉,只是习惯性地收敛着自身一切气息。
就在这时,魂契中传来了主人的召唤,并非言语,只是一个清晰的方位意念。
她如同无声的落叶,从屋檐滑下,悄无声息地来到书房外一处背风的角落。
吴怀瑾正站在那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玉碟,里面盛着些许金黄的丹药。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望着远处的夜空,仿佛只是随口一言:“冷了?”
酉影微微一怔,立刻低头:“回主人,奴不冷。”
吴怀瑾没有回应她的回答,只是用指尖从玉碟中拈起几粒丹药,递到她的唇边。
他的动作很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就像在喂食一只豢养的珍禽。
“吃了。”
酉影的身体瞬间僵住。
这不是命令她执行任务。
这是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带着奇异亲昵与绝对支配的举动。
她可以面无表情地执行杀戮,可以冷静地窥探隐私,却在这一刻,面对递到唇边的几粒丹药,心防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她迟疑了一下,属于“春桃”的本能让她微微张开了嘴。
吴怀瑾的手指将丹药轻轻送入她口中。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微凉的唇瓣,带来一丝战栗。
她小心翼翼地含住丹药,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丹药咽下时,吴怀瑾的手指并未立刻收回,反而用指腹,极其轻微地在她下唇上按了一下。
一个无声的命令。
一个更深层、更屈从的指令。
这个指令,比喂食本身要私密和屈辱无数倍。
它彻底打破了“观察者”与“被操控者”之间最后的那层隔膜,将一种近乎对待宠物的亲昵与绝对掌控,强加于她。
酉影的瞳孔微微收缩,瞬间明白了主人的意图。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席卷而来,远比受伤更让她难以承受。
但她没有选择。但魂契的绝对服从烙印,以及方才被“投喂”时培养出的那丝诡异的依赖感,让她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
然后,她伸出舌尖,极其快速而轻微地,舔舐过刚才他指尖触碰过的、自己的下唇位置。
仿佛一只刚刚吃完米粒的雏鸡,在清理喙边,完成取食的最后一个步骤。
这个动作,将她最后一点“旁观者”的尊严也剥夺了。
她不再仅仅是眼睛,更成了主人手下一只需要亲手喂食、并会按指令做出回应的小鸡。
吴怀瑾这才缓缓收回手,目光第一次落在她因极度羞耻而泛起红晕的脸上。
“看来是饿了。”
他淡淡地说,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小小的实验。
“记住这份暖意来自何处。你的眼睛为本王洞察万物,你的身体,自然也该由本王……亲自喂养。”
说完,他不再看她,将盛着丹药的玉碟随手放在窗台上,转身步入温暖的书房内。
酉影独自留在寒冷的夜色里,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冷的触感和丹药的微香。
她刚刚“看见”了静心苑内最极致的绝望与疯狂,转头自己却经历了另一种形式的、温柔至极的摧折。
她缓缓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将额头抵着地面。
原来,最深的驯化,并非总是伴随着鞭笞与烈火。
有时,它只是一碟丹药,一次喂食,和一个……让你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舔舐的动作。
她与主人之间,多了一条无形却更加粘稠的丝线。
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仅是主人的“眼睛”,也是他掌中,一只可以被随时喂食、并需要舔舐他指尖的……笼中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