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孙女倒觉得你这话里藏着两层意思,可对?”
司徒昭月语调不疾不徐,目光在老夫人与司徒昭瑶脸上轻轻一转,
慢悠悠地剖解道,“一层意思是,‘那易安或许打一开始就在装腔作势,
把自己的真性情藏得严严实实,故意扮出一副弱不禁风、不谙世事的模样,
好叫旁人都当他是无害的羔羊,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她话锋微顿,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上的暗纹,眼底掠过一丝深幽:
“至于另一层意思……倒像是话本《鬼怪录》中说的一般,大约是某个孤魂野鬼,在偶然的契机下,闯入了一个受伤失魂之人的躯壳。
这般一来,苏醒后的他,心性、饮食习惯、处事方式,乃至见识学识,自然都和原本的人判若两人了。
这便是——借尸还魂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脸上的从容霎时褪去,只剩下惊愕。
厅中众人皆是如此。
老夫人、司徒母亲、司徒昭瑶,全直愣愣地盯着她,
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仿佛被这话惊得忘了言语。
接着道“若非如此,尚书夫人又何必特意遣了贴身心腹来提醒姐姐一句‘此伊安非彼伊安’?”
司徒昭月抬眼,目光清亮地望向老夫人,“祖母,您说孙儿这分析,可有几分道理?”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眸中神色忽明忽暗,像是藏着未决的心事。
她定定望着司徒昭瑶,缓声问道:“瑶瑶,那依你看,这两种说法里,你更信哪一个?”
司徒昭瑶眼眸低垂,沉思片刻后抬眼道:“祖母,孙女更信‘此伊安非彼伊安’,
也更倾向于妹妹说的第二种可能。”
“一个人即便刻意伪装,生活环境烙印下的认知、多年积累的学识总难彻底更改。
可如我认识的易安,却处处与我们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仿佛根本不属于这里——
他不会写毛笔字,不认得银钱,更不懂如何换算;
他口中那些与我和阿鸢谋划的事物、名称及用途,竟是这世间无人见识过、更无人知晓的。
他还曾言:‘如若那些种子培育成功,便可让天下百姓温饱不成问题……’”
她微微一顿,语气添了几分凝重:“更让孙女生疑的是他对女子的看法。
他曾说,女子的一生应当逍遥洒脱,如天上行云般自由辽阔,而非困在这一方宅院。
就连‘三从四德’,经他口中说出也变了模样——他说的‘三从’是从政、从权、从商,‘四德’是得钱、得命、得利、得势。
他还说,如今那些所谓的“三从四德”女学,不过是男子害怕女子过于优秀,才刻意撰写的利己主义书籍。
他们借着“老祖宗的教诲”做幌子,实则想用这些言论禁锢女孩子的思想,
让她们沦为百依百顺的金丝雀,变成没有灵魂的木偶——可事实绝非如此……
他说,真正意义上的传宗接代,核心不在男性,而在女性。
女性所繁衍的基因,才是一个家族血脉真正的延续。
他举例说,若父亲身居高位,他的一切会被所谓的嫡子庶子等觊觎、分割;
但倘若母亲身处高位,她的财力与名誉,往往只会独属于自己的孩子……
至于当下被提及的“男人三妻四妾”,在他看来,不过是那些外强中干、内里空虚的无能男人,为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
“升官发财死老婆”,自古就被不少男人视作终极追求。
这类无能者总爱借着妻子的力量攀附上位,
一朝得势,又嫌妻子是自己的“污点”,便开始处心积虑地打压、侮辱,甚至不惜对妻子及其家族痛下杀手……
不止如此,他还曾跟我许诺,为防日后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他会写一份书契。
里面写得明明白白:若是往后他做了对不起我、对不起将军府的事,或是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他会净身出户。
他还特意嘱咐,真到了那时候,要是他纠缠不休,就直接把这份协议公之于众——
不管他那时何种身份,这事一曝光,保管让他名声扫地。
他说,这是他特意为我留的一条退路。
还有他主动给了我那么多能拿捏住他的把柄,
唯一的愿望,便是让尚书夫人与柳姨娘彻底脱离尚书府,同那边断了所有牵扯。
他甚至说过,只要能了断这层关系,便是削骨剜肉,他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所以。这些做派,孙女起初便觉怪异,却始终找不到凭据。
如今听妹妹一提,许多事倒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话锋一转,目光沉了沉,“再者,尚书夫人对府中其他公子向来疏淡,唯独对伊安不同。
若非这次苏醒的他实在反常,她断不会冒险让心腹传来那样的话……”
“还有一事,易安曾说过,若有一天出现另一个‘易安’,
做了对他们不住的事,便让他们务必放弃。”
司徒昭瑶轻轻拢了拢衣袖,“如此想来,如今这个他,或许真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易安了……”
她抬眼看向老夫人,语气笃定:“《古怪录》虽多荒诞言,却也道‘魂变则性移’。
比起处心积虑伪装多年,这‘借尸还魂’之说,
反倒更能解释他这判若两人的一切,及他之前所做的种种怀疑之事了……”
老夫人听完,她眼底的浑浊渐渐散去,露出几分锐利的清明:“你说的这些……倒真不是装能装出来的。”
“不认得银钱、写不了毛笔字,连女子的规矩都颠三倒四——
这哪里是伪装,分明是骨子里的东西都换了。”
她顿了顿,看向司徒昭瑶,“月月方才说《鬼怪录》,我原当是小姑娘家看话本入了迷,
如今听月月一一数来,倒觉得那话本里的荒唐事,未必全是虚言……”
司徒昭月攥着帕子的手松了松,轻声道:
“姐姐方才说易安公子提过‘另一个易安’……这话如今听来,倒像是谶语了。”
老夫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定下主意:“既如此,便不能再当他是从前那个易安待了。”
她抬眼看向两个孙女,“瑶瑶往后见他,多留三分心。
他说的话、做的事,都仔细记着。
倘若他以后……还能借了壳子回来的,总得弄明白,他到底是谁,又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