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褪色的粮票与未泯的良心
法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的味道,赵桐权推开再审法庭的门时,看见原告席上堆着一沓泛黄的粮票。最上面的那张印着“全国通用粮票伍市斤”,边缘已经磨成了毛边,图案里的麦浪在灯光下泛着旧时光的暖黄。粮票的主人,七十岁的马德才正用放大镜一遍遍看着票面上的编号,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执拗的光。
“再审开庭。”法槌落下,声音在寂静的庭内荡开。被告席上,当年的村会计刘长贵拄着拐杖,由儿子扶着,脸色蜡黄得像张旧报纸。四十八年前,马德才因“盗窃集体粮票”被判两年劳改,而那些粮票,是生产队按人口分给他家的救命粮。
“马德才,陈述你的再审理由。”赵桐权翻开卷宗,指尖划过1975年的判决词:“被告人马德才利用看管仓库之便,盗取集体粮票300斤,证据确凿……”字迹是用毛笔写的,笔锋凌厉,却掩不住如今看来刺眼的荒诞。
马德才放下放大镜,把粮票推到证物台中央,声音带着漏风的沙哑:“法官,这些不是偷的。1975年秋收后,队里分粮票,我家四口人该分280斤,刘会计说‘先欠着’,后来却报案说我偷了300斤。”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本线装的家庭账本,“您看,这里记着‘1975年11月,应分粮票280斤,未领’,下面有队长的签字。”
账本的纸页已经脆化,墨迹却依旧清晰。赵桐权记得,前世退休后整理县志时,在档案馆的角落发现了一份《1975年生产队分粮记录》,上面明确写着“马德才家:人口4,应分粮票280斤,因仓库盘点延迟,未发放”,而刘长贵的名字旁,标注着“临时接管仓库,期间短少粮票300斤”。
“刘长贵,”赵桐权看向被告席,“当年的粮票短少,你为何咬定是马德才所偷?”
刘长贵的儿子抢先开口,语气里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都快五十年的事了,我爹现在脑子都糊涂了!当年的判决早就生效了,凭什么翻出来折腾人?再说,粮票早就作废了,就算分错了又能怎样?”
“作废的是粮票,不是公道。”赵桐权的声音平静却有力,他将分粮记录复印件推到桌上,“这份记录显示,马德才家应分粮票280斤,而你接管仓库期间,粮票短少300斤,时间完全吻合。更关键的是,记录上的盘点人签字,是你的笔迹吧?”
刘长贵的手抖了一下,拐杖“咚”地磕在地板上。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马德才,嘴唇哆嗦着,半天挤出一句:“我……我记不清了……”
“你记不清,我记得。”马德才突然提高声音,从粮票堆里抽出一张,“这张伍市斤的粮票,编号是‘’,是我家闺女发高烧那天,你偷偷塞给我的,说‘先给孩子换点米’。你当时说‘德才哥,对不住,粮票的事是我弄错了’,现在怎么就记不清了?”
粮票上的编号在放大镜下格外清晰。赵桐权调出当年的报案记录,上面写着“失窃粮票编号包含”——这意味着,刘长贵报案时,把自己私下发给马德才的粮票也算作了“赃物”。
旁听席上,当年的生产队队员王老汉颤巍巍站起来:“法官,俺能作证!1975年冬天,马德才家闺女饿得起不来炕,是刘会计给了他几张粮票,还嘱咐俺们‘别外传’。后来仓库少了粮票,刘会计怕担责任,就说是马德才偷的——他是会计,账本在他手里,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另一个老人补充道:“那年头粮票金贵,刘会计儿子要娶媳妇,偷偷拿了仓库的粮票送礼,我们都看在眼里,就是不敢说——他是村支书的小舅子,谁敢得罪?”
马德才看着粮票,突然老泪纵横。四十八年前他刚满二十二岁,是队里最壮实的劳力,劳改回来后,脊梁骨被人戳了半辈子,连儿子参军都因为“父亲有案底”没通过政审。他把这些粮票藏在炕洞里,每年秋收都拿出来晒,老伴总说“扔了吧,看着堵心”,他却执拗地留着:“这是清白的凭证,总有一天能说清。”
刘长贵的儿子还想辩解,却被父亲用拐杖拦住了。老人慢慢直起腰,对着马德才深深鞠了一躬,拐杖从手中滑落,在地板上滚出很远:“德才……对不住……当年我儿子要娶媳妇,女方要三百斤粮票当彩礼,我一时糊涂……”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是一沓崭新的人民币,“这是补偿……你拿着……”
“我不要钱。”马德才摇摇头,把粮票一张张叠好,“我就想让队里的老伙计们知道,我马德才没偷东西。我爹临死前说‘咱庄稼人,一不能偷,二不能抢’,我不能让他在地下都抬不起头。”
赵桐权的目光落在卷宗最后一页,上面贴着马德才当年的申诉信,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韧劲:“我相信政府,相信总有一天能还我清白。”这封信,在档案室里压了四十八年,终于等来了重见天日的时刻。
“判决如下。”赵桐权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法槌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撤销1975年对马德才的判决,宣告无罪;刘长贵因诬告陷害,其相关责任依法追究;村委会在全村公告栏公开道歉,为马德才恢复名誉。”
法槌落下时,马德才把叠好的粮票揣进怀里,像抱着稀世珍宝。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落在粮票的麦浪图案上,仿佛又闻到了当年新麦的清香。刘长贵的儿子捡起拐杖,扶着父亲往外走,老人的脚步踉跄,却比来时挺直了许多。
庭审结束后,马德才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法庭中央,对着国徽深深鞠了一躬。四十八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赵桐权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粮票背面印着的那句话:“中华人民共和国粮食部”——那些印在纸上的承诺,或许会随时代褪色,但藏在人心深处的正义,永远不会过期。
回到办公室,赵桐权在卷宗扉页写下:“粮票会作废,但公道不会;岁月会模糊记忆,但良心不会。”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字迹上,像给这段迟到的清白,镀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暖黄。他知道,还有许多像马德才这样的人,在时光里守着一份执念,而他能做的,就是让那些被辜负的等待,终究能等来一句“你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