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染血的车床与未凉的体温
深秋的雨敲打着法院的玻璃窗,赵桐权站在审判席后的观察室里,指尖划过卷宗上“1987年机床厂过失杀人案”几个字,纸张边缘的霉斑蹭在指腹上,带着陈年旧事的潮湿。
被告席上坐着的老人叫周铁山,头发已经全白,囚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他望着旁听席上空荡荡的座位,浑浊的眼睛里像积了雨的泥坑——三十五年了,当年的证人要么过世,要么失联,连他自己都快忘了那天车床到底是怎么“失控”的。
“传原告代理人。”赵桐权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到法庭,带着他重生后特有的审慎。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雨气。进来的是个穿深蓝色工装的中年人,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盒子上印着“红星机床厂”的褪色字样。他是周铁山的儿子周明,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工资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法官,我爸不是故意的。这是当年的考勤表,他那天加班到凌晨三点,厂里为了赶工期,连续半个月没让工人休息过。”
赵桐权点头,示意书记员调出存档的工厂日志。电子屏上跳出模糊的扫描件,其中一页用红笔圈着“1987年6月14日,全员连轴转第17天,机床负荷超标”的记录,字迹潦草,却和周明带来的考勤表能对上。
“反对!”原告席上的律师突然站起来,手里举着一份法医报告,“当年的尸检明确显示,死者王建国是被高速旋转的车床卷入,颅骨碎裂致死,而操作车床的正是周铁山!这是铁证!”
周铁山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气管。赵桐权注意到他攥着囚服裤腿的手在抖,指甲深深掐进早已变形的膝盖——那是当年被车床碎片划伤后留下的旧伤,三十五年了,还在隐隐作痛。
“周铁山,”赵桐权的目光穿过雨雾落在他身上,“1987年6月14日凌晨三点十七分,你在三号车床前做了什么?”
老人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我按规程检查了齿轮,老王说他来换刀具,让我去喝口热水……”
“他撒谎!”王建国的儿子王强猛地拍桌子,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我爸根本不会换刀具!他是质检员,那天是去抽查安全记录的!周铁山就是因为前一天被我爸查出车床漏油,怀恨在心才故意……”
“不是!”周明突然将铁皮盒子砸在证物台上,里面的零件哗啦散出来,滚得满地都是。其中一个生锈的齿轮上还沾着暗红色的痕迹,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这是当年从车床里拆出来的齿轮!我在废品站找了三年才找到!你们看这里——”
他捡起齿轮,用指甲抠着齿槽里的碎屑:“这上面有焊锡的痕迹!当年厂里为了省成本,用劣质焊锡补齿轮裂缝,那天肯定是焊锡崩了,才让车床突然失控!”
法庭里一片寂静,只有雨点敲玻璃的声音。赵桐权调出当年的设备维修记录,果然在角落发现一行被墨水盖住的小字:“三号车床齿轮补焊三次,焊锡强度不达标”。记录人签名被涂成了黑块,但隐约能看出是当年的车间主任李大海。
“李大海在哪?”赵桐权问。
周明的声音沉了下去:“去年冬天冻死在桥洞下了,死前还念叨着‘对不住老周’……”
雨突然下得急了,打在窗上噼啪作响。赵桐权想起重生前看到的卷宗尾页,有份没被归档的手写笔记,是周铁山在狱里写的:“那天老王凑过来时,我听见齿轮‘咔’的响了一声,想拉他躲开,可车床转得太快……”
“传第二位证人。”赵桐权按下麦克风,“带物证三号。”
法警推来一个蒙着黑布的架子,掀开布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是台锈成暗红色的车床,导轨上还留着半凝固的油渍,床头的铭牌上“1953年产”的字样已经模糊。
“这是从机床厂旧仓库里找到的三号车床。”赵桐权走到车床旁,戴上白手套,轻轻转动主轴。齿轮咬合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其中一个齿槽果然有补焊的凹陷,边缘还挂着点金属碎屑。“技术科刚做的检测显示,这个齿轮的焊锡强度只有标准的三分之一,在高速旋转时极容易崩裂。”
他拿起周明带来的齿轮,与车床主轴比对,尺寸严丝合缝。“1987年6月14日凌晨,正是这颗齿轮的焊锡崩裂,导致车床突然卡壳,主轴带着工件甩出去——这不是操作失误,是设备老化和违规维修导致的安全生产事故。”
王强的脸瞬间涨成紫色,手里的法医报告哗啦掉在地上:“不可能!当年的调查组明明说……”
“说车床完好,是人为操作不当,对吗?”赵桐权调出另一份文件,是当年调查组的报销记录,“他们在结案前三天,收了厂里三箱茅台和两条金项链。”
雨势渐缓时,赵桐权看向周铁山。老人正望着那台车床,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行泪,砸在囚服上洇出深色的圆点。“那天……那天老王的安全帽没扣紧,我喊他低头,他没听见……”
“我爸总说,周叔是好人。”后排突然传来个苍老的声音,王强回头,看见拄着拐杖的张婶被人扶进来,她是当年的仓库管理员,“出事前一天,你爸还跟我说,老周帮他修好了漏雨的屋顶,让我多蒸两个馒头给他送去。”
张婶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个干硬的馒头,边缘都发霉了:“这是那天我给老周留的,他没来得及吃……后来在车床底下找到的,上面沾着的血,是他试图拉你爸时蹭上的。”
油纸包上的血迹已经变成深褐色,和车床上的暗红色痕迹如出一辙。赵桐权示意法医上前取样,结果很快出来——血迹分属两人,其中一种与周铁山的dNA完全匹配。
“周铁山,”赵桐权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松动,“你当年为什么不辩解?”
老人低下头,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厂长说,认了过失,能少判几年;不认,就按故意杀人……我还有三个娃要养,实在耗不起。”
“那你儿子呢?”
“老三那年生重病,没钱治,没了。”周明接过话,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妈带着大哥二哥改嫁,临走前说,等爸出来就告诉他,娃们都好好的……可她去年走的时候,还攥着爸当年的工资条。”
法庭里的钟摆滴答作响,雨停了。赵桐权看着那台沉默的车床,突然想起重生前在档案室找到的一张照片:1987年的机床厂宿舍门口,周铁山抱着个襁褓,王建国站在旁边逗孩子笑,两人的工装口袋里都插着同款的蓝色钢笔。
“判决如下。”赵桐权拿起法槌时,指尖在槌柄上顿了顿,“撤销1987年对周铁山‘过失致人死亡罪’的判决,宣告无罪。”
法槌落下的瞬间,周铁山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浑浊的眼泪混着口水淌在下巴上,像个终于卸了重担的孩子。周明冲过去抱住父亲,囚服的布料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三十年没敢说的那句“爸,我没怪你”,终于在雨声停了的午后,轻轻落在了老人的耳边。
赵桐权合上卷宗时,发现最后一页粘着片干枯的槐树叶,叶脉清晰,像极了车床转动时的轨迹。他想起王建国的儿子在休庭时说的话:“其实我早觉得不对劲,我爸抽屉里总放着周叔送的烫伤膏,他说老周是个实在人。”
走出法庭时,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机床厂的旧车床,导轨上的油渍折射出细碎的光。赵桐权回头望了眼被告席,周铁山正被儿子搀扶着站起来,佝偻的背在逆光里拉出长长的影子,像当年他弯腰检查车床时的模样——只是这一次,没有高速旋转的齿轮,没有焊锡崩裂的脆响,只有迟到三十五年的,属于两个人的清白。
书记员抱着卷宗跟上来,小声问:“赵法官,这案子结了,当年的车间主任……”
“查。”赵桐权的声音斩钉截铁,“所有在安全生产事故里藏污纳垢的人,一个都不能漏。”
阳光落在他手背上,带着重生后特有的温度。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那些被辜负的善良,终究会在一次次重审里,露出原本的模样——就像雨后的天空,再厚的云层,也挡不住光要透进来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