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老账本与未清的旧账
再审法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纸张的气息,赵桐权的目光落在原告席上那本蓝布封皮的账本上。账本的边角已经磨成了圆弧,线装的书脊松了线,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这是十八年前他判定为“债务纠纷”的关键物证,此刻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位沉默的见证者。
“再审开庭。”法槌落下,声音在庭内荡开。被告席上,当年胜诉的村支书李长贵坐在轮椅上,由儿子推着,脸上堆着病后的浮肿。原告席上,七十岁的周春明蹲在地上,手里攥着账本的一角,指腹把蓝布封面蹭得发亮,他的右腿不自然地弯曲着——那是十八年前为了讨账,被李长贵的侄子打断的。
“再审申请人,陈述理由。”赵桐权翻开卷宗,指尖划过十八年前的判决词:“原告周春明所持欠条系伪造,被告李长贵不承担还款义务……”字迹里的果决,如今看来却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周春明慢慢站起来,把账本推到证物台中央。账本第一页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着“村集体往来账”,下面盖着褪色的村委会红章。“法官,这不是普通欠条,是村里欠我的工程款。”他的声音带着豁牙的漏风,“1998年我给村里修水渠,包工包料干了三个月,李长贵说‘村里没钱,先欠着’,在账本上写了‘欠周春明工程款7800元’,还盖了章。后来他不认账,说账本是我仿的。”
李长贵的儿子立刻抢话:“法官别听他胡说!当年的鉴定说了,账本上的章是假的,我爹根本没欠他钱!他就是想讹钱给儿子娶媳妇!”
“假的?”周春明猛地提高声音,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一枚铜制的村委会印章,“这是当年的老章,李长贵换了新章后,这枚就被我收起来了——他说‘留着当个念想’,现在倒成了假章的证据!”印章的边缘有一道细微的缺口,与账本上印章的缺口完全吻合。
赵桐权接过印章,在印泥上蘸了蘸,盖在白纸上,与账本里的印记比对,纹路分毫不差。“十八年前的鉴定报告称‘印章防伪纹不符’,但你们比对的是1999年启用的新章,而非这枚老章。”他看向当年的鉴定人,“为何不核对旧章存档?”
老鉴定师红了脸,从包里掏出一份存档记录:“当年……当年李长贵说老章早就丢了,只给了新章的样本,我就没再深究……”
周春明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丢了?他是怕我拿着老章对质!修水渠的时候,他侄子偷工减料,把水泥换成沙土,我跟他吵过架,他记恨我,才故意赖账!”他指着账本第23页,“这里记着‘1998年5月12日,水泥款3200元,实际使用量不足半数’,下面有他侄子的签字,这就是证据!”
李长贵的儿子脸色骤变:“你胡说!我叔根本没签过这字!”
“是不是胡说,查笔迹就知道。”赵桐权调出李长贵侄子当年的入党申请书,上面的签名与账本上的字迹完全一致。更关键的是,村里的老会计在回忆录里写着:“1998年修渠,周春明垫资不少,村里确有欠款未付,因李支书与周春明有隙,账一直挂着。”这本回忆录去年被县档案馆收录,是赵桐权凭着重生记忆找到的。
周春明看着回忆录复印件,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按住膝盖,眼泪砸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我这条腿,就是讨账时被他侄子打断的,”他掀起裤腿,露出变形的膝盖,“当时派出所来了,李长贵说‘是周春明私闯民宅被打’,案子最后不了了之。我儿子那年考上大学,就因为没钱交学费,去广东打工,到现在都没回来……”
赵桐权的目光落在卷宗第47页——当年的派出所出警记录写着“双方互殴”,却没附周春明的伤情鉴定。他记得前世退休后整理旧档案,在派出所的废纸堆里找到过那份鉴定,结论是“右腿粉碎性骨折,构成轻伤”,但不知为何没入卷。
“李长贵,”赵桐权看向被告席,“你侄子打断周春明的腿,是不是你授意的?”
李长贵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儿子慌忙递水,却被他挥手打开。“是……是我让他‘教训一下’,”老人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我怕他闹大了,让人知道水渠偷工减料的事……那笔钱,确实该给……”
庭内一片哗然。周春明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伸手,抚摸账本上“欠7800元”的字样,像在确认这不是梦。
赵桐权翻开账本最后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春明说,水渠要管五十年,少用一斤水泥都不行。”字迹歪歪扭扭,是当年的村会计所写。十八年前,他只看到“印章不符”,却没看到一个手艺人对工程的较真,没看到账本里藏着的良心,更没看到周春明藏在床板下的药瓶——那些年治腿的药,都是他上山挖草药换来的。
“判决如下。”赵桐权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撤销原判决,李长贵及其继承人十日内向周春明支付工程款7800元,并按银行同期利率支付十八年利息,共计元;李长贵侄子涉嫌故意伤害,移交公安机关立案侦查;村委会因监管不力,向周春明公开道歉。”
法槌落下时,周春明把账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散多年的孩子。李长贵的儿子想扶父亲离开,却被老人按住轮椅扶手。“春明,”李长贵看着周春明,浑浊的眼睛里淌下泪来,“对不住……水渠后来塌了三次,都是你当年修的那段最结实……”
周春明没说话,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账本上的水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账本放进布袋里。走出法庭时,阳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右腿的不便让他走得很慢,却很稳。
赵桐权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账本里夹着的一张纸条,是周春明儿子写的:“爸,别讨了,等我挣钱给您治腿。”纸条已经脆化,却能看出反复折叠的痕迹。十八年的等待,终于等来了一句“该给”,纵然迟了太久,终究没让那本账本蒙尘。
回到办公室,赵桐权在卷宗扉页写下:“账本记的是钱,藏的是理。欠的可以还,亏的良心难补。”窗外的风吹过,带来远处麦田的清香,像在应和这迟来的公道。他知道,有些旧账或许能清,但那些被辜负的信任,需要更久的时光来温养——就像那本老账本,纵然线松页黄,翻开时,依旧能看清人心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