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虏主动来议和,满朝文武不是欢天喜地,反倒集体陷入了手足无措——真真荒唐中透着一丝心照不宣的滑稽。
原来在明朝的意识形态牢笼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已成为士大夫阶层不容置疑的信条。谁都不敢去触碰“议和”这颗雷,便以“道德圣人”的高度为这件事精心构建出一套忠诚“话术”,硬生生将“主战”与“忠君爱国”画上等号,同时将“议和”污名化为“投降主义”,打造成谁碰谁死的政治禁区。谁敢越雷池一步,“当代秦桧”的帽子立马从天而降。
坚守风骨原本无可厚非。问题是,他们把这套逻辑活活用成了党争兵器:
尽管王朝内忧外患、危如累卵,他们却从不认真探讨治国安民、休养生息之策,对前线溃败、国库见底、百姓苦难也视若无睹,满脑子只转着一个念头——“怎样对我最安全”。
于是人人争当“主战派”,高喊“坚守气节”,激情上演“忠贞不渝”,就为搏一个“忠直敢言”的人设勋章。
当年陈行甲的悲剧正在于此——明明是奉崇祯之命去议和,却还得藏着掖着,最后事情败露,立刻被扣上“通敌”大帽,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连崇祯都没敢保他。
回头说到这次大清主动议和,崇祯的内心戏绝对是狂喜。
道理再简单不过:到1643年,大明已陷入两线作战的死局。李自成、张献忠的烽火正烧向帝国腹地,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若能换来十年太平,他就能调回关宁铁骑全力剿匪——这无疑是挽救王朝覆亡的最后一线生机。
明明心里渴望议和,崇祯却又极度爱惜他那“中兴之主”的形象,生怕被那些靠骂皇帝搏出位的言官唾骂,更怕在青史上留下污名。陈新甲之死,正是他为自保而牺牲心腹的铁证。如今清军主动求和,等于把他从“主动乞和”的道德困境中解救出来,他怎能不暗自狂喜?
可现在,谁敢当这出头鸟?谁先开口,谁就是众矢之的。
崇祯内心虽然纠结痛苦,但在激烈的党争中浸淫日久,他也学会了明哲保身:哼,想让朕先开这个口?休想!我就看你们怎么演?!
他已打定主意,把这烫手山芋扔给群臣——等有人站出来提议,自己再“勉为其难”点头。
于是,皇极殿中,一场荒诞的“百官现形记”,悄然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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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六年四月·皇极殿
待大清使臣叶克书一行退出殿外,众人紧绷的弦仿佛骤然松弛,面面相觑,知道表演即将开始。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其实,众人知不知道应该议和?当然都知道,可这话,没一个敢先提出来。
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议和的,不管理由多充分,都会立刻变成活靶子,成为别人表演“忠心”的垫脚石,政治生命基本宣告终结,甚至可能身败名裂。
崇祯见大家都不说话,明白了:都不想担责是吧?行,那朕来起个头。
“众卿都议议吧,议和可行否?”
说到主战,大家可就不困了。
“陛下!此乃虏寇缓兵之计,万不可信!”一名御史率先出列,满脸激愤,“我大明三百年正统,岂能与鞑虏平起平坐、盟誓立约?若应此议,他日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于九泉!”
坏了,让别人抢先了!
“臣附议!”又一人抢步上前,“东虏向来狡诈无信,今日求和,明日就可撕约。更何况任风遥通敌之事尚未查明,此时议和,岂非正中东虏下怀,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方才弹劾任风遥的,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确凿证据,纷纷引经据典、慷慨激昂。他们互相唱和,声浪越来越高,顷刻间,“拒绝议和,誓死一战”成了朝堂上唯一的“政治正确”。每人脸上都洋溢着忠君爱国的刚烈,仿佛人人都是于谦转世,要在这大殿之上,筑起一道名为“气节”的无形长城。
龙椅上,崇祯皇帝看得目瞪口呆——合着就我一个是“卖国贼”了呗?!
他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着这些他听了十几年的“真理”。目光从首辅陈演、都给事中张缙彦、给事中光时亨等人脸上一一扫过,这些人,或沉默,或眼神飘忽,或在奏对中不着痕迹地附和主战,却绝不把话说死。
崇祯明白,飙演技的时刻到了。
终于,在鼎沸的声浪稍稍平息之际,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杂音:
“众卿忠勇,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目光充满“热切”地扫过全场。
“既然众议皆主战,那便战。”
崇祯正义凛然!
“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出师不可无帅。”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那么,谁愿为朕挂帅,出关征虏,克复辽东?”
“……”
一瞬间,整个皇极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方才那些慷慨激昂的面孔,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想将自己藏在同僚的身影之后;有人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靴尖,仿佛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有人喉结滚动,额角迅速渗出细密汗珠。
小样,真当这里是好莱坞了?!
崇祯将一切尽收眼底,已慢慢悟出“兵法”精髓的他,不急,也不催,只是“诚恳”期待的望向那些慷慨激昂的“战士”,耐心地等待着。
“陛下……”
首辅陈演已看出崇祯今非昔比,不仅演技堪比奥斯卡影帝,连“套路”都开始熟能生巧:看看,多么熟悉的感觉,这不就是上回赏赐任风遥那个路数的翻版吗?!
他硬着头皮出列,也不敢看皇帝的眼睛,躬身道:“……督师之人,干系重大,需……需文武兼备,老成持重之辈。臣以为,或可于地方督抚中遴选……”
“陈卿所言极是。”崇祯“和蔼”地点点头,“那么,依卿之见,选谁合适?是陕西剿寇的孙传庭,还是湖广囤防的左良玉,或是江北四镇?朝中诸卿,谁当得起这‘文武兼备,老成持重’之誉?”
陈演冷汗直流,不住拿眼讨饶——老大,你是影帝,我不争了。
崇祯满足地挺起了身子。目光又扫向刚才叫得最响的几人,“方才力主死战的几位爱卿,尔等忠义之心,天日可表,可愿为朕分忧,亲临战阵否?”
“噗通!”
被点名的光时亨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以头抢地:“臣……臣一介书生,实……实不知兵啊陛下!”
他声音带着哭腔,方才的“刚烈”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惶恐。
“陛下!”
都给事中张缙彦一看也没谁了,只得战战兢兢出列,“非是臣等不愿效死,实乃……实乃兵饷、器械,无一足备!库银空虚,士卒饥疲,此时若浪战,恐……恐非万全之策……”
“哦?”崇祯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弧,“方才众卿言道,即便赤手空拳,亦要扬我天朝国威。如今,却又要与朕谈‘万全之策’?”
正话反话都让你们说了!崇祯恨得直咬牙。
他不再看那些筛糠般的臣子,目光投向殿外惨淡的天空,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与嘲弄:
“说战的是你们,不能战的也是你们。”
“言和,便是秦桧;主战,却要万全。”
“朕,倒想问问,”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积郁了十七年的愤懑与无力,“这大明的江山,这朕的朝廷,究竟该如何是好?!”
死寂。
比刚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大臣深埋着头,无人敢应。那堵用言语堆砌的“气节长城”,在“责任”二字的轻触下,轰然倒塌,只剩一地狼藉的私心与怯懦。
现实的冰冷,终于浇灭了“政治正确”的虚火。没有必胜的把握,没有充足的粮饷,更没有愿意承担身败名裂、战败族诛风险的傻子。主战是喊给别人听的忠义牌坊,一旦需要自己用身家性命去砌,所有人都现了原形。
崇祯看着这满殿匍匐的脊背,心中一片悲凉。他得到了预料中的结果,也彻底坚定了他的判断。
良久,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阵风,却吹散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传旨,”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难得的镇定,“着礼部、兵部,会同内阁,详议与虏……议和条款。”
“拟个章程,再来见朕。”
“退朝。”
这一刻,历史的讽刺达到了顶峰:不是他们选择了议和,而是除了议和,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而这“无路可走”的绝境,正是由他们每一个人共同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