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那片光滑石子断面上的倒影,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诡异平静,像一根冰针刺入我刚刚经历浩劫、尚未愈合的灵魂。我猛地抬手,将那石子狠狠扫开,它在黑暗中滚落,发出空洞的声响,最终消失在核心井的深渊里。
没有了。
倒影恢复了“正常”,映照出我苍白、泪痕交错、惊魂未定的脸。
是错觉吗?是精神过度紧张后的幻觉?还是……
我不敢想下去。
地下大厅死寂得可怕。巨大的、布满裂痕的暗红色晶状镜面如同一个被封印的巨兽,不再散发恶意,却也吞噬了所有声音和希望的光芒。核心井深不见底,姐姐最后燃烧的身影和那声“记住你是真实的”的意念,是这里唯一残留的、滚烫的烙印。
我成功了。我用“钥匙”碎片,结合古镜的回响和苏晚的“锚点”,强行定义了界限,暂时阻断了“归一”的进程,将那面源初之镜变成了眼前这块死寂的“伤疤”。
但胜利的滋味是如此的苦涩和虚无。陈景锋(无论真假)、老胡、回音、姐姐……一个接一个,像被风吹熄的蜡烛,消失在镜影的黑暗中,只留下我,独自守着这危险的“和平”。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块暗青色的“钥匙”碎片。它依旧温暖,光芒却内敛了许多,仿佛耗尽了大部分力量。它是我此刻与“真实”唯一的、脆弱的连接。背包里的青铜古镜彻底冰冷,那道裂痕触目惊心,它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无尽镜廊》安静地躺着,像一头蛰伏的毒兽,我知道它的污染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被压制。
不能待在这里。这片废墟,这个“伤疤”,本身就是不稳定的。谁知道封印能持续多久?谁知道“它”会不会找到别的途径卷土重来?
我挣扎着站起来,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灵魂疲惫不堪。将“钥匙”碎片小心翼翼贴身藏好,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那死寂的巨镜和空荡的核心井,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踉跄着向上走去。
穿过残破的通道,越过那些依旧残留着诡异能量的区域,我重新回到了那片被污染的土地上。外面的天光依旧是那种令人压抑的灰蒙蒙,仿佛整个世界的色彩都被那场地下的战争吸走了。扭曲的树木,浑浊的反光地面,一切都和来时一样,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中悄然改变了。
那些低级的镜面手臂没有再次出现,也许是被古镜最后的力量净化了,也许是慑于“钥匙”碎片的气息。但这片区域的死寂,比之前更加彻底,连风的流动都变得粘稠缓慢。
我凭着记忆,沿着原路返回,钻过铁丝网的破洞,踏上那座锈蚀的铁桥。回望那片被隔离的废墟,它静静地匍匐在那里,像一块嵌入大地的、丑陋的痂。
城市在远方显露出轮廓,但在我的眼中,它不再熟悉。每一扇窗户都可能隐藏着窥视,每一片玻璃都可能映出扭曲的倒影。姐姐的“标记”不再灼烫,但它仿佛已经成了我皮肤的一部分,一种无声的提醒。
我该去哪里?
家?那个公寓早已被渗透。警局?陈景锋的遭遇让我对那里充满疑虑。回声巷?守镜人自身难保。
我像一个幽灵,游荡在城市的边缘。疲惫和饥饿如同跗骨之蛆,但我不敢进入任何看起来“正常”的场所。最终,我在一个废弃的汽车修理厂后院,找到了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用来存放轮胎的混凝土管道。里面阴暗,潮湿,散发着橡胶和机油的味道,但至少,这里没有镜子。
我蜷缩在管道深处,拿出最后一点食物和水,机械地补充着体力。外面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安静下来后,地下大厅最后那一刻,石子倒影中那诡异的平静,再次浮现在眼前。
那不是错觉。
我的心沉了下去。
“认知,即牢笼。”那个冒充林镜晚的“回响”说过。
“你以为……逃出去了?”镜中的“我”低语过。
我定义的是外部的界限,挡住了“它”的直接入侵。但我自身的“认知”呢?在一次次与镜影的接触中,在手持《无尽镜廊》利用其污染时,在最后承载“钥匙”力量冲击源初之镜时……我的内部,是否早已出现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
那个倒影中的平静,是不是某种东西在我意识深处扎根、并开始模仿和学习我的迹象?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在昏暗光线下模糊的轮廓。这双手,这个身体,这个正在思考的“我”……真的,还完全属于我自己吗?
“归一”的意念,并非只有强行吞噬一种方式。潜移默化的渗透、模仿和替换,或许才是更常见、更致命的。
我紧紧握住贴身的“钥匙”碎片,那温润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心安。它是“真实”的碎片,或许,它也是我验证自身“真实性”的唯一标准。
但,如果连我对自己“认知”都开始模糊,我又该如何去使用它?去判断什么是“真实”?
就在我被这恐怖的猜想折磨时,管道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不是路过的行人。那脚步声在修理厂荒废的院子里停顿,似乎在寻找什么。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屏住呼吸,手摸向了背包里的十字螺丝刀。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我藏身的这个混凝土管道的外面。
一个压得极低的、带着紧张和试探的年轻男声,轻轻地响了起来:
“请……请问……里面有人吗?”
“我……我没有恶意……”
“是陈景锋警官……他……他之前让我留意……如果一个带着古镜和书的女孩出现……就……就把这个交给她……”
陈景锋?
他还安排了别人?在这一切之后?
我握紧了螺丝刀,没有出声。
外面的人等了一会儿,似乎更加紧张了。他窸窸窣窣地,从管道口塞进来了一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物体。
“东西……我放在这里了……”外面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又充满恐惧,“我……我走了!你……你自己小心!”
脚步声快速远去,消失在院子里。
我依旧没有动,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才极其缓慢地,爬向管道口。
那个油布包裹安静地躺在入口处的尘埃里。
我用螺丝刀小心翼翼地将其拨弄进来,借着一丝从管道缝隙透入的微光,拆开了油布。
里面是一个老旧的、塑料外壳的U盘。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U盘?
陈景锋在最后时刻,留给我的,是一个U盘?
这里面,记录了什么?是他追查的真相?是关于“钥匙”和“归一”的更多信息?还是……另一个陷阱?
我看着手中这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存储设备,刚刚因为“钥匙”碎片而稍微平静的心湖,再次被投下了巨大的石块。
镜子外的威胁暂时平息。
但镜子内的战争,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这个U盘,是下一场战役的……密码,还是诱饵?
我握紧它,感受着那冰冷塑料外壳下可能隐藏的风暴。
寂静中,唯有我的呼吸,和那无处不在的、来自自身内部的怀疑,在无声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