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二点,陆霆骁加班回来,看见厨房还亮着灯。
“怎么还没睡?”
“试做点东西。”谭晓晓掀开碗盖,“你尝尝。”
酱瓜已经腌了四个小时。她夹出一根,切成片。陆霆骁尝了一片。
咀嚼,停顿,再咀嚼。他的表情变了。
“这味道……”他又吃了一片,“和白天买的一样?”
“我试着做的。”谭晓晓也尝了一片。
第一口,咸香。第二口,甜味上来了——冰糖的润甜,蜂蜜的花甜,麦芽糖的粮甜,层次分明。第三口,清凉的回味出现了,很淡,但确实有,像山泉掠过舌尖。
虽然不是百分之百还原——缺少冰片那种独特的冰凉感——但灵泉水带来的清新感,让这种清凉更自然,更绵长。
“成了?”陆霆骁问。
“还差一点。”谭晓晓说,“但大概的方向有了。”
第二天,她带着自己做的酱瓜,又去了王府井。
刘记酱园还是那样冷清。老师傅在门口晒太阳,看见她,点点头。
“老师傅,您尝尝这个。”谭晓晓拿出自己的酱瓜。
老师傅看了她一眼,接过,尝了一片。他吃得很慢,一片吃完,又吃了一片。
“你做的?”他问。
“嗯。按您那个味道试着做的。”
老师傅沉默了半晌:“方子不全。”
“我知道。”谭晓晓说,“缺冰片。”
老师傅猛地抬头:“你知道冰片?”
“听老人说过。”谭晓晓说,“现在找不到了。我用别的东西代替,效果……不太一样。”
老师傅又吃了一片,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许久,他睁开眼:“是不一样。你的这个,清凉感更……活。不是冰片那种死凉,是活的,像……像山里的泉水。”
谭晓晓心一跳。
“你用什么代替的?”老师傅问。
谭晓晓犹豫了一下:“一种特别的水。具体我也说不清,是老家那边的泉水。”
老师傅没追问。他站起来,走进店里,从最里面的架子上取出一个小陶罐。罐子很小,巴掌大,封口用蜡封着。
“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老师说,“最后一点冰片。我一直舍不得用。”
他小心地撬开封蜡,打开罐子。里面是白色半透明的晶体,像碎冰,但更莹润。一股清凉辛香的气息飘出来,瞬间充满了小店。
“你拿一点,”老师傅用银匙舀出小半勺,放在油纸上,“试试。”
谭晓晓接过:“这太贵重了……”
“手艺比东西贵重。”老师傅重新封好罐子,“方子要传下去,味道要留下来。我儿子不愿学,你……你愿意学吗?”
谭晓晓愣住了。
“我不要你拜师,不要你给钱。”老师傅看着她,“你就学,学会,以后有机会,把这味道传下去。别让它绝了。”
谭晓晓看着手里的冰片,看着老师傅满是皱纹的脸,看着这间即将消失的老铺。她点了点头。
“我愿意学。”
那天下午,她在酱园里待了三个小时。老师傅把完整的方子告诉她——每一种材料的比例,每一个步骤的火候,每一个环节的讲究。她认真记下,不懂就问。
最后,老师傅说:“其实,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爷爷那会儿,御膳房的材料都是最好的。现在材料变了,水变了,空气都变了。味道要留下来,也得变通。”
他指了指谭晓晓带来的酱瓜:“你这个,就变通得好。冰片没有了,用别的代替,出来的味道不一样,但精髓在——那种复杂的甜,那种清凉的回味,都在。”
离开时,老师傅送她到门口:“铺子下个月十五号关。这之前,你随时来。”
谭晓晓提着两包酱菜——一包是买的,一包是自己做的,慢慢走回家。
傍晚的风吹过街道,带来初夏的气息。
她想起北大荒,想起食堂,想起机关幼儿园,想起山里的“隐蔽厨房”。
这一路走来,她一直在用食物,连接着人,连接着地方,连接着过去和现在。
而今天,她连接上了一个即将消失的味道。
回到家,孩子们围上来。暖暖抽着小鼻子:“妈妈,香香的。”
谭晓晓笑了。她打开油纸包,拿出自己做的酱瓜,给每个孩子一小片。
“尝尝。”
山山吃了,眨眨眼:“甜。”
阳阳吃了,咧着嘴:“好吃。”
暖暖吃了一小口,慢慢嚼着,忽然说:“妈妈,凉凉的。”
谭晓晓摸摸她的头:“对,凉凉的。”
夜里,她写下老师傅教的方子。
每一个细节都记清楚,包括老师傅说的那些“窍门”:下雨天不能做酱,晴天要晒足太阳;黄瓜要选带刺的,腌的时候不能压太实;酱汁要每天搅拌,让味道均匀……
写完后,她看向窗台上那个花盆。北大荒的种子已经长出了四片叶子,绿油油的。
她又看向三个孩子胸前的琥珀晶体。月光下,温润的光泽仿佛在流动。
最后,她看向手里那包冰片。白色的晶体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像封存了很久的时光。
她知道,她又多了一份责任。不只是把三个孩子带大,不只是把这个家经营好,不只是做好机关食堂的工。
她还要把一种味道,传下去。
就像黑土地教会她坚韧,就像北大荒教会她温暖,就像山里教会她适应。
现在,这家老酱园,这个老师傅,这个“宫廷回甜”的味道,又教会了她传承。
她收起方子,放进抽屉最里面。
外面,北京城的夜晚安静下来。筒子楼里的灯一盏盏熄灭。
但谭晓晓知道,有些东西不会熄灭。
比如灶膛里的火,比如记忆里的味道,比如那份想把美好事物留下来的心。
她关掉灯,躺到床上。
明天,她要去酱园,开始学习。下个月十五号之前,她要学会所有。
然后,让这个味道,以新的方式,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