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余烬,满目疮痍……触目惊心!”李存义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和压抑的颤抖,不知是感叹这废墟般的景象,还是自嘲自己即将成为这片废墟的新主人。
他目光扫过那些坍塌成瓦砾堆的偏殿、被大火熏得焦黑扭曲的梁柱、倾倒在杂草丛中布满箭孔的石兽,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抓紧了銮驾冰凉的鎏金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王璟若策马护卫在侧,玄甲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他沉默如铁,目光却锐利如淬火的钢针,冷静而高效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残破宫墙的阴影里是否伏有弩手?倾颓殿角的断壁后是否藏着窥视的寒眸?每一扇半开半阖、如同鬼眼的破窗,每一处能藏人的假山乱石,都逃不过他近乎本能的审视。他注意到几处看似寻常的墙根下,有新近翻动过泥土的痕迹,颜色比周围更深;一根巨大的蟠龙柱根部,有一道绝非刀剑能造成的巨大爪痕,深深刻入坚硬的石座。这些细节如同无声的警钟,在他心头敲响。
队伍在空旷死寂、如同巨大坟场的宫苑中缓慢行进,唯有马蹄铁踏碎青石板的脆响、沉重的车轮碾压过瓦砾的呻吟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单调地回荡,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残骸和未来的不安之上。终于,銮驾在宫城的核心——原大梁皇帝牛清、牛友珪日常起居、也曾见证了这父子二人死于权利之争的万岁殿前停下。这座象征着梁朝最后尊严的殿宇虽主体框架尚存,但往昔的辉煌早已荡然无存。高耸的蟠龙金柱上,曾经耀眼的金箔黯淡剥落,布满了刀砍斧劈的深刻痕迹和烟熏火燎的污迹,龙身上的鳞片多处碎裂,如同被剥落的皮肉。巨大的殿门歪斜地半开着,门轴断裂,露出里面深邃的黑暗,如同巨兽疲惫张开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巨口。
李存义在两名健硕宦官的搀扶下,有些踉跄地步下銮驾。他踏上冰凉的殿前丹陛,汉白玉的台阶多处碎裂,缝隙里渗出冰冷的湿气。他抬起头,仰望那高悬的“万岁殿”巨大匾额,曾经的金漆早已斑驳殆尽,露出朽坏的木胎,字迹模糊不清,边缘还残留着烟熏的焦黑痕迹,仿佛一只嘲讽的眼睛。王璟若紧随其后,距离保持在三步之内,右手始终沉稳地按在腰间的血饮刀刀柄上,冰冷的触感传来一丝安定。他宽阔的肩膀微微绷紧,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警惕地扫过殿前每一根柱子投下的长长阴影、每一扇破损窗棂后可能的藏身之处、丹陛两侧每一个可能埋设机关的兽首吐水口。
“陛下,小心脚下浮石。”一个沉稳温和、如同陈年古玉般的声音适时响起。内侍监迟总管不知何时已悄然侍立在李存义另一侧。这位追随过两代帝王数十年的老内侍,如今已是鬓发如霜雪覆盖,脸上更是刻满岁月的沟壑,但腰杆依旧挺直,浑浊的眼眸深处沉淀着历经沧桑的平静。
只见其微微躬身,动作一丝不苟,引着步履有些虚浮的李存义小心翼翼地避开台阶上的裂缝,走向那如同怪兽之口的殿门。“前朝宫室虽经战火浩劫,然根基犹在,稍加整饬,仍可重现威仪。老奴已着人连夜粗略洒扫,燃艾驱秽,陛下可暂作安歇,以纾解长途劳顿。”他的话语平稳,带着抚慰的力量。说话间,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与王璟若锐利的目光有一瞬短暂而深刻的对视。那目光里没有言语,却传递着一种只有他们这般身处权力漩涡核心、洞悉危机的人才懂的、深沉的忧虑——对皇帝状态的忧虑,对这片废墟下暗流的忧虑,对未来莫测的忧虑。
李存义仿佛没有听见迟总管的话语,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抗拒的沉重,迈过了那高高而破损的门槛。殿内空间宏大得令人心悸,却异常阴冷空旷,寒气仿佛能穿透骨髓。残留的粗大梁柱如同巨兽的肋骨,支撑着高耸而幽暗的穹顶,穹顶的藻井彩绘早已剥落殆尽,露出狰狞的木构骨架。几缕稀薄的阳光,费力地透过高处几扇破损的菱形花格窗棂射入,在布满厚厚灰尘和干涸污迹的金砖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光柱中,无数尘埃在无声地狂舞,如同亿万微小的幽灵。曾经华美如云霞的锦绣帷幔,如今只剩下焦黑的破烂布条,垂挂在梁间,在穿堂风中幽灵般轻轻飘荡。角落里,几尊半人高的鎏金仙鹤香炉倾倒在地,鹤首断裂,炉身布满凹痕和刀痕,炉内残留的灰烬散发着陈腐的气息。一股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混杂着尘土、霉菌、血腥、焦糊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腐朽衰败的气味,如同粘稠的液体,充斥在每一寸空气中,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的绝望与毁灭。
他一步一步,脚步虚浮地走向那高高在上的蟠龙宝座。宝座由整块名贵的紫檀木雕琢而成,盘踞的巨龙形态狰狞,龙鳞的雕工在尘埃下仍依稀可见昔日精绝。龙睛处原本镶嵌的硕大猫眼石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两个幽深的黑洞。但最触目惊心的是扶手处——几道深深的、如同被巨斧劈砍过的裂痕贯穿了龙身,金漆大片脱落,露出内里深褐色、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木胎。李存义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伸了出去。指尖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缓慢和迟疑,缓缓抚过冰冷的龙首雕饰,触手冰凉而粗糙,带着木头腐朽的颗粒感。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那空洞龙睛的刹那——
眼前奢华的殿堂骤然扭曲、褪色、崩塌!遮天蔽日的烟尘如同黄色的巨浪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光线!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战鼓的闷雷声、濒死者的凄厉惨嚎声、战马痛苦倒地的悲鸣声……无数恐怖的声音如同烧红的铁水,汹涌灌入他的耳中!胡柳阪!那炼狱般的景象无比清晰地重现!他又看到了自己身陷重围,亲卫一个个倒下,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寒意直劈面门!腰间那道巨大的旧伤疤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按了上去,传来一阵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冰冷的汗珠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收回手,如同被毒蛇噬咬,死死捂住腰肋,身体剧烈摇晃,脸色惨白如金纸,大口喘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