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刻,凄厉的号角声骤然划破肃杀的沉寂。受降仪式,在这片萧瑟的旷野上正式拉开帷幕。
第一步:弃械。
“梁军听令!”一名唐军传令都尉声如洪钟,在凛冽的寒风中清晰传遍四野,“尔等既愿归降,需先解甲弃兵,以示诚意!所有兵器、甲胄、旗仗、印信,即刻置于身前!不得藏匿!违者,立斩不赦!”
这道命令如同一柄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每一个梁军士卒的心头。短暂的死寂过后,旷野上骤然响起金属碰撞摩擦的轰鸣,如同海潮般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压抑的啜泣与绝望的叹息。
哐当!噗通!哗啦…
兵器之山:长矛、马槊、横刀、佩刀、弓弩、箭囊...这些曾经伴随他们征战沙场的利器,此刻如同废铁般被麻木地丢弃在冻土上。精铁锻造的枪头、寒光凛冽的刀刃、紧绷的弓弦,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最后的锋芒。数量之多,转眼间便堆积成一座座连绵的小山,金属的寒光连成一片,触目惊心。
甲胄之丘:皮甲、札甲、铁片甲、头盔、顿项、护臂、胫甲...这些曾经保护他们生命的护具,被一件件褪下,随意丢弃。破损的甲片散落一地,沾满血污的皮甲堆积如山,散发出铁锈、汗臭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失去甲胄的士兵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被剥去外壳的软体动物,显得格外脆弱无助。
旗仗之冢:代表着梁国各级军府的旌旗、牙旗、认旗,连同旗杆一起,被粗暴地推倒、践踏、丢弃。绣着“梁”、“段”、“北面行营”等字样的旗帜沾满污泥,委顿在地,象征着不可逆转的权力更迭。那些曾经号令千军的金鼓、钲铎也被随意弃置,再无声息。
印信之呈:各级将领面色惨白,从都指挥使到都头,捧着各自的铜印、木印、虎符、鱼符,步履沉重地走向木台前指定区域。他们将代表权力和职责的信物,如同上供般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红布的木盘内,再由唐军军官面无表情地收走。每一次印信的离手,都意味着一份效忠的终结,一段荣耀的湮灭。
整个弃械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荒原之上,形成了一片由冰冷金属、破碎皮革和委顿布帛构成的、巨大而丑陋的“死亡丛林”。阳光偶尔刺破云层,照射在这片“丛林”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象征着武力彻底解除的寒光。四万多名赤手空拳、仅着单薄布衣的梁军降卒,如同待宰的羔羊,暴露在寒冷的秋风和唐军森然的目光之下,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第二步:请降。
弃械完毕,场中一片死寂,唯有寒风呜咽。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场地边缘——那里,停着一辆卸去了马匹、显得格外寒酸破旧的青篷马车。
车帘被一只颤抖的手缓缓掀起。北面行营招讨使段凝,踉跄着从车厢中钻出。他早已褪去了那身象征统帅威严的明光铠和绯色官袍,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素色麻布长衫,散乱的发丝间夹杂着刺眼的白霜,面容枯槁得如同瞬间苍老了二十岁。往日的儒雅从容、意气风发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羞耻和彻底的崩溃。他双手捧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色的绸缎——正是他的招讨使金印、调兵虎符以及后梁黄河八百里防线的总图舆册。
在数万道或麻木、或怨恨、或鄙夷的目光注视下,段凝如同行尸走肉,捧着托盘,一步一挪地走向那座象征着胜利与审判的木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重若千钧。他不敢抬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靴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托盘在他手中晃动,金印与虎符碰撞,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在死寂的旷野中格外清晰。
终于,他走到了木台之下。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停下脚步,双腿如同灌了铅,再也无法挪动半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掠过台上王璟若那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影,掠过郭崇韬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掠过常春那如同看蝼蚁般的漠然。巨大的恐惧和羞耻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喉咙被死死扼住,几乎窒息。
扑通!
段凝双膝一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冻土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仿佛敲响了后梁王朝最后的丧钟。他高举着托盘的双手剧烈颤抖,几乎托不住那象征着权力和耻辱的重物。
“罪…罪臣…段凝…”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颤抖,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不识天命…抗拒王师…致使生灵涂炭…罪该万死!”他猛地将头深深埋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冻土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今…今率…率北面行营…残部…四万三千…二百一十五人…缴械归降!”他报出的数字异常精确,带着一种绝望的、乞求宽恕的卑微,“献…献上招讨印信、虎符…及…及河防图册…伏乞…招讨大人…天恩浩荡…饶恕…饶恕罪臣及…及麾下将士…蝼蚁之命!”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嚎哭出来,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屈辱而剧烈抽搐,伏在地上的脊背拱起,如同待宰的羔羊。
木台上下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卷动旗帜的猎猎声和段凝压抑不住的呜咽。数万梁军降卒屏息凝神,等待着决定他们生死的裁决。王璟若端坐不动,目光如电,俯视着脚下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卑微如尘土的对手。他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却如同重锤敲在段凝心头的声响。
良久,王璟若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威严,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段凝,你庸懦无能,嫉贤妒能,拥兵自重,坐视王彦章孤军奋战而不救!致使梁主失道,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论罪,当诛九族!”
段凝的身体猛地一僵,伏在地上的头颅埋得更深,呜咽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