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义猛地从木凳上弹起身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腰背,像一只被煮熟的大虾般蜷缩起来,喉咙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每一声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王璟若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手掌触及之处,能清晰感受到这位皇帝的身躯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就像秋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陛下保重龙体!”帐内众将齐声劝谏,声音中饱含着难以掩饰的悲怆与忧虑,在昏暗的军帐内回荡。
李存义却倔强地推开了王璟若的搀扶,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待气息稍稳,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一一扫过帐中每一张疲惫不堪的面容。那些曾经意气风发的将领们,此刻脸上都写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与绝望。最后,他的视线越过众人,定格在帐外那片被战火照亮的原野上——那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具尸体,在跳动的火光中投下狰狞的影子。两行热泪终于冲破了他强撑的防线,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在他沾满血污的脸上冲刷出两道触目惊心的泪痕。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被悔恨彻底击垮的普通人,在自责的深渊中苦苦挣扎。
“朕…朕悔啊!”
这声泣血般的哀嚎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在寒冷的空气中传出去很远很远。李存义仰面朝天,“阎将军...朕悔不该不听你的忠言!是朕刚愎自用...害死了阎将军...害死了从喜...害死了这么多忠心耿耿的将士啊!”他突然发狂般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力道之大让周围的将领们都心惊肉跳。
“朕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先帝!还有什么脸面...面对这些为国捐躯的忠魂!这场所谓的‘胜利’...是朕用将士们的鲜血...用阎将军的性命...换来的奇耻大辱!耻辱啊——!”
当他转向王璟若和高行义时,眼中的光芒已经支离破碎,“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来救朕这个罪人...还不如让朕以死谢罪...用这条命告慰这些在天之灵...”话未说完,他已经泣不成声,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原来早在魏州时,王璟若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李存义孤注一掷的打算。他虽然忧心如焚,却苦于劝诫无门。无奈之下,他只能暗中派人给身在晋阳的符审送去密信,将前线的危急局势详细说明,恳请符审早作准备,调派援军前来接应。
符审收到密信后大惊失色。作为枢密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战的凶险程度。李存义孤军深入,一旦遭遇挫折,梁军必定会趁势反扑。到那时不仅新占领的杨刘及黄河沿岸要地会全部沦陷,就连李存义本人恐怕也性命堪忧。于是他立即将此事上报给监国的晋王李从善,在得到首肯后,命人八百里加急将枢密院令送往幽州高行义处,命令他率领已经恢复元气的幽州大军即刻集结,日夜兼程赶往魏州支援。
此时的塞北边境已经趋于稳定,高行义坐镇幽州,将边防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麾下兵马也已恢复元气。接到枢密院令后,高行义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即点齐兵马,经过二十多天的急行军,终于赶到魏州。然而此时李存义的大军已经开拔,留守魏州的斥候将王璟若的安排详细告知了他。高行义知道情势危急,不敢怠慢,只让大军在魏州稍作休整,便又马不停蹄地向战场赶去。
当后唐大军渡过黄河,剑指胡柳陂时,王璟若便接到了高行义援军将至的密报。他立即派斥候传令给高行义,严令其不得停歇,务必要在开战之时赶到胡柳陂。大战中他又单骑突围,亲自为幽州铁骑引路,这才挽狂澜于既倒,不仅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厄运,更将穷途末路的李存义从鬼门关前抢了回来。
李存义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营帐内回荡,像一把钝刀般剐蹭着每一位将领的心。高行义低垂着头,铁塔般的身躯微微佝偻;李珂虎目含泪,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王建及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帐外的士兵们听到皇帝的痛哭,许多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压抑的啜泣声如同瘟疫般在寒冷的军营中蔓延开来,与呼啸的北风交织在一起,谱写成一首凄绝的哀歌。
李存义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昏厥过去。过了许久,在众人的劝慰下,他才颓然地重新坐下,眼神空洞地望着摇曳的烛火,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疲惫到极点的声音,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传令…收敛阵亡将士遗骸…凡能辨认者,尽力收敛…就地…火化吧…”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骨灰…带回晋阳安葬…阎将军…还有…阵亡将领的遗体…用最好的棺木…朕…要亲自为他们扶灵…”
“重伤无法行动者…留下部分医士、粮秣…就地安置…能否活命…看天意了…”
“其余…明日…拔营…班师…回魏州…”
“汴州…”他最后喃喃地吐出这两个字,眼中只剩下无尽的苦涩和虚无,“罢了…罢了…”
这道命令的下达,为这场惨烈的战役画上了一个充满悲凉的句号。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凯旋的喜悦。士兵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小心翼翼地收殓同袍的遗骸,点燃一堆堆巨大的篝火。浓黑的烟柱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糊气味,直冲云霄,遮蔽了本就黯淡的星光。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士兵们麻木而悲伤的面容,映照着堆积如山的柴薪和其上层层叠叠的、曾经鲜活的生命。
李存义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独自一人踉踉跄跄地走出营帐。他艰难地爬上一处高坡,俯瞰着下方那一片片跳动的焚化烈焰,望着那道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战场。凛冽的寒风吹动着他破碎的披风,吹干了他脸上未干的泪痕。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如同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久久地凝视着这片被鲜血彻底浸透、被死亡彻底统治的“骨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