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明君将擦拭干净的襁褓递到常春面前时，他颤抖着接过这个包裹妥帖的小生命。奇妙的是，那小家伙仿佛感应到了血脉的牵引，竟渐渐止住了哭泣，只是微微蹙着小眉头，粉嫩的小嘴不时嚅动着。当常春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近胸前时，那温热、柔软的小小身体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温度，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瞬间穿透了常春的胸膛，直抵心尖。这温热的重量，比最坚硬的铠甲更让他感到踏实，也更为沉重——这是生命的延续，是他在血火沙场之外，所守护的最珍贵的意义。
“春哥，你看…”宝灵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却充满了甜蜜的笑意，示意常春低头细看。她的指尖轻轻拨开襁褓的一角，露出婴儿紧握的小拳头，那粉嫩的指节如同初绽的花苞，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常春依言垂首，心头猛地一震！只见襁褓缝隙间，儿子那只粉嫩的小手不知何时已挣脱束缚，正紧紧攥着他护腕边缘一块深褐色的血痂。那小手柔若无骨，却用尽了初生婴儿所有的力气，五根纤细的手指深深陷入坚硬的皮革之中，仿佛要在这纷乱世间抓住什么依靠——哪怕抓住的只是一块战争的印记。
就在这一刻，廊下传来清晰的泼水声——是王璟若在用冰冷的井水一遍遍冲洗自己的双手。常春想起往日在营帐中，兄弟俩也曾这样反复搓洗着手上的尘土和干涸的血迹。此刻，产房内，一盆染着新生命痕迹的血水正被悄然端出；廊外，那泼水声固执地响着，像是在冲刷着来自遥远战场的血腥记忆，也像是在迎接一个崭新的开始。
常春凝视着儿子紧抓血痂的小手，那抹深褐仿佛是残酷战场投来的遥远回音。窗外，丰州城的夏夜静谧而深沉，纺织娘在草丛中不知疲倦地鸣唱，远处州衙外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如同大地安稳的心跳。婴儿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奇特的连接让常春喉头发紧——这个在边塞风霜中降生的孩子，竟以这样倔强的方式宣告着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初次相遇。
“宝灵。”常春抬头，声音沙哑却坚定。烛光下，妻子疲惫却满足的面容泛着母性的柔光。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怀中那团温软的襁褓，“我们给儿子取名‘常安’吧。愿他在这动荡世间......”话到此处竟有些哽咽，“一生平安。”
“平安”二字出口，重逾千钧。怀中的小生命，如此脆弱，像一枚刚抽出的嫩芽；却又如此顽强，在经历了边塞的风霜和父辈的血火后，依然倔强地降临。他攥住的，何止是父亲护腕上那一点陈旧的痕迹？他攥住的，是穿过尸山血海传递而来的一线生机，是在无尽黑暗与杀戮尽头顽强点亮的一豆希望之火。
廊下的泼水声渐歇。王璟若踏着湿润的脚步声重新入内，棱角分明的脸庞被烛光镀上一层柔和。他沉默地走近床榻，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襁褓，像是在审视一件易碎却价值连城的珍宝。半晌，他缓缓抬起那只刚刚洗净的手——指节依旧修长有力，掌心还带着井水的凉意——以近乎虔诚的谨慎，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紧握的拳头。那触碰轻若鸿毛，却让常春心头一热。
“大哥，”王璟若缓缓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却透着久违的暖意，“恭喜。”他的目光从婴儿安详的小脸移开，望向窗外深邃的、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夏夜星空，“这小家伙...”话到嘴边化作一声轻叹，“是老天给咱们最好的犒赏。好好守着他...比什么都强。”
常春用力点头，将怀中的儿子抱得更紧了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小心脏的搏动，隔着衣衫，微弱却有力地敲击着他的胸膛。窗隙透入黎明前微凉的夜风，带着塞外特有的草木气息，吹得烛火轻轻摇曳。跳动的光影将大人们疲惫而欣慰的面容、将襁褓中那个刚刚在丰州城宁静夏夜里降临、懵懂地攥住了血痕与希望的小小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长、晃动、最终融为一体。
丰州城的夜，深沉而安宁。常春怀中这一点温热的重量，这点在杀戮阴影之外诞生的纯粹生命，如同暗夜里悄然亮起的星辰，微弱，却足以照亮这些从血火中归来的灵魂，让他们在无边的黑夜里，重新感受到生之力量，重新燃起守护的火焰。生命的轮回，在血与火的间隙，在塞北的夏夜，完成了一次无声而震撼的交接。
州衙内很快洋溢着新生命带来的欢愉。常春每日公务缠身，眼角眉梢却总挂着掩不住的笑意；谢明君与钟宝灵姐妹更是终日围着襁褓打转，婴儿的每一声啼哭、每一个笑容都能引发她们惊喜的轻呼。唯独王璟若突然闲了下来，常在庭院中负手踱步，望着天际出神。
这份宁静却在某个午后被骤然打破。王璟若正在州衙后院的石亭中小憩，忽见亲卫匆匆而来，报说阿古直求见。他眉头微蹙，掸去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大步走向前厅。
阿古直风尘仆仆地立在堂中，皮袍上还沾着草原的露水。见王璟若进来，立即躬身行礼，被让到客座后却只沾了半边椅子。王璟若亲手斟了碗茶推过去，笑道：“阿古直大哥远道而来，可是云内城中出了什么变故么？”
“你一冬征伐，如今又平定鞑靼，在草原上声名鹊起。”阿古直苦笑着接过茶碗，“但这却也让我们月氏成了契丹一族众矢之的。若非事关重大，我岂敢冒险前来。”
王璟若闻言神色一凛，放下茶壶正色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阿古直环顾四周，确认门窗紧闭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耶律阿保死了。”
这消息像记闷雷炸响在耳畔，令王璟若瞳孔微缩，手中的茶碗也险些滑落。虽然他早知道那一脚重创了耶律阿保，但近一年来杳无音讯，本以为那草原雄主挺过了这一劫，却不料终于还是撒手人寰。狂喜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又被理智生生压住。他放下茶碗，声音出奇地平静：“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阿古直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前日收到月理朵传讯，我便连夜启程。她信中虽语焉不详，但耶律阿保之死确实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