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刮的脸生疼。
苏清漪半截断骨插在雪里。她周围,三百名霍家死士纹丝不动,身上散发的死气比冰雪更冷。
他们是人,但更像是没有生命的兵器。
苏清漪右手断指处,那道霜白色的纹路还在向上蔓延,很快就要吞没她的手腕。
再这样下去,整条胳膊都会废掉。
不能再等了。
她看了一眼掌心,那里躺着一小撮金色的灰烬,是霍铮母亲的指骨。
苏清漪没有犹豫,左手抽出手术刀,刀刃在雪光下泛着冷光。
她对着自己的右掌心,利落的一划。
温热的血瞬间涌了出来。
她将那捧骨灰全倒进伤口,又飞快掏出青黛雪膏,剜出一大块混着血和骨灰,在掌心搅成一团暗红色的膏体。
做完这些,她的目光落在一根斜插在废墟里的旗杆上。
那是一面残破的药旗,旗面颜色已经褪去,但苏清漪还是一眼认出,褪色的针脚下,能看出“百草堂”三个字的轮廓。
旗面正中央有一道狰狞的焦痕。
这道焦痕她很熟悉。
六岁那年,后院失火,她就是扛着这样一面旗子从火场里滚出来的。
苏清漪踉跄着扑过去,抓住旗杆,将掌心那团血肉膏体,一把把涂抹在焦痕上。
就在这时,哑女阿沅动了。
她高高举起古朴的铜镜,对准穿透云层的微弱天光。
镜面中心那块干涸的焦黑血迹,在光线聚焦下,嗤的一声冒起青烟。
阿沅手腕一转,一道放大了的灼热光斑,精准投射在苏清漪手中的药旗上。
光斑所及之处,血膏沸腾,一道火线“呼”的一下,沿着旗杆蹿上旗面。
血膏在火焰中蒸腾,冒出的青烟没有散去,反而在半空凝聚,勾勒出一个古朴的金篆——“生”。
字迹刚要成型,变故突生。
“——镇魂!”
三百名死士在同一时刻张开干裂的嘴,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嘶吼。
声浪狠狠砸在那尚未凝实的“生”字上。
金色的篆文剧烈摇晃,眼看就要溃散。
“我艹你大爷的!”一声怒骂,火头兵小满猛冲了过来。
她想也不想,将自己那只布满晶体尖刺的左手,猛的按向旗帜的下角。
“噗嗤。”
晶体刺破旗面,几滴滚烫的金色血液滴入那摇摇欲坠的青烟之中。
烟雾的颜色瞬间由青转赤,即将溃散的“生”字被这股力量强行稳住,重新变得凝实。
霍铮就站在阵前,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
他胸口处那片霜纹烙印,隔着甲胄灼烧着他的皮肉,烫的钻心。
他猛的想起,很小的时候,裴砚之玩火烧伤了胳膊,整日哭闹。
母亲只是冷冷看着,说:“痛是药之敌,寂灭方得真。”
可眼前这个女人在做什么?
霍铮眼睁睁看着苏清漪从怀里摸出一小撮黑乎乎的雷火艾绒,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嚼碎,然后猛的昂头,对着旗面“噗”的喷出一口血雾。
那血雾带着一股灶火的暖意。
这是活人搏命时才有的烟火气。
苏清漪已经感觉不到腿上的疼,嘴里全是艾绒的焦苦和血的铁锈味。
她拖着一条伤腿,爬上药王庙前断裂的石碑,在风雪中,将那面燃烧着赤色“生”字的药旗,奋力举过头顶。
“都他妈给我听着!”她嘶哑的声音盖过了风声,“我知道你们是死士,是兵器!但你们也曾经是人!有爹有娘,会哭会笑的人!”
“若你们还记得自己曾是人——”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吼,“——就吼一声‘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跪在废墟角落的陈伯,猛的抖开手中的红绳。
七片碎裂的骨笺被红绳串联,在他手中飞速旋转,化作一个光环,投射出一幅虚幻的影像——
幽暗的冻尸窖中,一个被冰封的少年缓缓睁开双眼,嘴唇翕动,无声的唤着:“……姐。”
三百死士中,一个离石碑最近的黑影,空洞麻木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他喉结滚动,干裂的嘴唇发出一声迟疑嘶哑的气音。
“……姐?”
这一声,像是投入死水潭的第一颗石子。
“生!”
“生!”
“生!”
三百个声音,从迟疑到坚定,从嘶哑到狂暴,最终汇成一股恐怖的声浪,轰然撞向那面残破的药旗。
旗面上的赤色“生”字,应声崩裂。
无数燃烧的碎布,裹挟着求生的狂风,全都卷向苏清漪高举的右手。
碎布精准的缠住了她的断指,布料下,滚烫的青黛血膏顺着伤口,开始向她体内逆流。
冰冷的霜纹迅速退去。
断指处传来难以忍受的奇痒,血肉蠕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硬生生顶出来。
不远处,霍铮猛的捂住自己滚烫的胸口。
那层坚硬的霜纹烙印开始大片剥落。
烙印之下,一个早已褪色的炭笔画出的、歪歪扭扭的“百”字,时隔十余年,重见天日。
那是六岁那年,苏清漪在火场中,用最后一截烧火棍,在他胳膊上拼命写下的求救。
风雪似乎小了。
苏清漪僵在原地,只觉得那截断指上的痒意越来越清晰,她能感觉到,坏死的骨血深处,新的血肉正在一寸寸的艰难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