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雁门关,天高云阔,长风猎猎。这一日,一骑快马踏着滚滚黄尘驰入关内,带来了京城的诏书。
谢瑾安、苏轻媛、林文修三人跪在将军府正厅,听着钦差朗声宣读圣旨。皇帝褒奖了他们在雁门关的功绩,肯定了互市的成效和民生改善,特召三人回京叙职受赏。诏书中还特意提及苏轻媛仁心仁术,惠泽边民,令她即刻返京,重回太医署任职。
钦差宣读完圣旨,满面笑容地对三人道:三位大人辛苦了。陛下对雁门关如今的局面甚是欣慰,特命下官前来接替防务,让三位大人能够安心回京。
送走钦差后,三人站在厅中,一时无言。窗外,秋阳正好,将庭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
终于...要回去了。林文修轻叹一声,语气复杂。他在这里倾注了太多心血,从互市到学堂,每一处都有他忙碌的身影。
苏轻媛垂眸看着手中的诏书,指尖微微发颤。回太医署本是她的夙愿,可此刻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不舍。她想起那些在医馆外排队候诊的百姓,想起药田里刚刚冒头的嫩芽,想起小梅那双渴求知识的眼睛...
三日后启程。谢瑾安的声音依旧沉稳,但若细听,能察觉到一丝几不可察的凝滞。他转身走向窗边,望着校场上操练的士兵,目光深远。
消息很快传遍了雁门关。
次日清晨,苏轻媛如常到医馆看诊,却发现门外早已排起了长队。不只是来看病的,更多的是来送行的百姓。
苏医官,听说您要回京城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红着眼眶问道,声音哽咽。
苏轻媛轻轻点头,接过她怀中的孩子仔细检查:烧已经退了,再服两剂药就能痊愈。
妇人突然跪了下来:苏医官,您是我们的恩人啊!要不是您,我这孩子...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这时,小梅从人群中钻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神医姐姐,这个送给您。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方绣着雁门关景色的手帕,针脚虽然稚嫩,但一砖一瓦都绣得极为认真,娘说,京城很远,您看到这个就会想起我们。
苏轻媛接过手帕,指尖抚过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喉头一阵发紧。她蹲下身,轻轻抱住小梅:谢谢小梅,姐姐一定会好好珍藏。
这一日的看诊格外漫长,每一个前来的人都带着不舍与祝福。有送来自家腌制的肉干的,有送上精心编织的草鞋的,还有硬塞给她一包自家种的药材的。苏轻媛一一谢过,将这些朴实无华的心意仔细收好。
与此同时,谢瑾安正在交接军务。赵霆跟在他身后,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将军,您这一走,弟兄们...
谢瑾安停下脚步,望向校场上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目光深沉:雁门关就交给你们了。记住,守关不是为了征战,是为了让关内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末将谨记!赵霆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林文修那边也是同样的情景。学堂的孩子们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林先生,您还回来吗?京城是不是很远?我们还能继续读书吗?
他耐心地一一回答,将整理好的书册交给接任的先生,细细叮嘱每一个孩子的学习进度。
临行前夜,苏轻媛独自来到药田。月光如水,洒在已经初具规模的田垄上。夜风拂过,药草沙沙作响,仿佛在向她道别。她蹲下身,轻轻抚摸一株七星草的叶片,冰凉的露水沾湿了她的指尖。
舍不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苏轻媛没有回头,只是轻轻了一声。
谢瑾安走到她身边,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这个给你。
苏轻媛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颗饱满的种子。
这是雁门关特有的七星草种子,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低沉,带到京城去,或许能种活。
她握紧锦囊,种子硌在掌心,带着他指尖的温度。这一刻,她忽然明白,有些牵挂,不会因为距离而断绝。
三日后,启程的时刻到了。天刚蒙蒙亮,关城门内外已经聚集了无数百姓。他们提着篮子,捧着礼物,默默地站在道路两旁。
将军保重!苏医官一路平安!林大人珍重!
一声声道别在晨风中回荡。小梅和学堂的孩子们追着马车跑了好远,直到马车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
马车内,苏轻媛透过车窗回望,雁门关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模糊。她轻轻握紧了手中的锦囊和绣帕,眼中水光闪烁。
谢瑾安坐在她对面,目光同样望着窗外,冷硬的侧脸在晃动的车帘阴影中明明灭灭。林文修轻叹一声,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此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了。
行程漫长,越是往南,秋意愈浅。当京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已是半月之后。
高耸的城墙,繁华的街市,熟悉却又陌生。京城的空气中弥漫着与边关截然不同的气息——不是黄土和草药的味道,而是脂粉、茶香和各种香料混合的浓郁气息。
终于回来了。林文修望着车窗外,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马车在朱雀大街上缓缓行驶,路人的目光不时投向这队风尘仆仆的车马。很快,关于他们回京的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是进宫面圣。
金碧辉煌的宫殿,白玉石阶,琉璃瓦在秋阳下闪着刺目的光。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各异地看着他们步入大殿。苏轻媛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敌意。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面带笑容地接受了他们的行礼。
谢爱卿镇守边关有功,苏医官仁心仁术,林爱卿治民有方,都是朕的股肱之臣。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特赐谢瑾安黄金千两,晋镇北侯;苏轻官复太医署医正,另赐珍珠一斛;林文修擢升户部侍郎,赏玉带一条。
谢陛下隆恩。三人齐声谢恩。
然而苏轻媛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笑容背后,藏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而朝堂上那些熟悉的面孔,此刻看来也都蒙上了一层迷雾。
退出大殿时,一位身着紫色官袍的中年官员迎了上来,正是当朝宰相李辅国。
恭喜三位载誉归来。李辅国笑容可掬,但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特别是苏医官,一个女子,能在边关立下如此功劳,实在令人钦佩。
苏轻媛微微欠身:宰相大人过奖,轻媛只是尽了医者本分。
好一个医者本分。李辅国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向谢瑾安,谢将军如今封侯晋爵,真是可喜可贺。不过...
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朝中近日有些关于雁门关防务的议论,将军还要早做准备才是。
谢瑾安面色不变,只淡淡道:多谢宰相提醒。
离开皇宫,三人各自回府。苏轻媛坐在回太医署的马车上,掀开车帘望着窗外繁华的街景,心中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压抑。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朱门绣户,车水马龙。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里的天空,不如雁门关的辽阔。
回到太医署,同僚们纷纷前来道贺。但在一片恭维声中,苏轻媛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几位资深太医对她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而一些年轻医官看她的眼神则充满了好奇与崇拜。
苏医正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了。太医令周大人捋着胡须,语气难辨喜怒,边关一行,想必医术又精进了不少吧?
苏轻媛谦逊地行礼:大人过奖,轻媛只是侥幸不负圣望。
当晚,太医署为她设宴接风。酒过三巡,周大人看似无意地提起:听说苏医正在边关种植了不少珍稀药材?不知可否将种植之法传授给太医署,也好惠及更多百姓?
苏轻媛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她想起谢瑾安给她的那些种子,想起月光下的药田,心中涌起一丝警惕。
边关水土特殊,那些药材在京中未必适宜种植。她委婉地推拒,待轻媛仔细研究后,再向大人禀报。
与此同时,谢瑾安也面临着类似的处境。
镇北侯府一夜之间门庭若市,前来拜访的官员络绎不绝。有真心道贺的旧部,也有试探虚实的各方势力。
将军此次回京,恐怕不只是叙职这么简单。书房内,谢瑾安的旧部王参将压低声音说道,末将听说,兵部尚书的位置可能要空出来了...
谢瑾安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梧桐树,目光深沉:朝堂之事,不必妄加揣测。
可是将军,王参将急道,李相那边的人最近活动频繁,若是让他们的人掌握了兵部...
够了。谢瑾安打断他,边关刚定,我不想卷入朝堂纷争。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明白,自从踏回京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身处漩涡之中。
三日后,太医署接到一道特别的旨意:太后凤体欠安,指名要苏轻媛入宫诊治。
慈宁宫内,药香袅袅。苏轻媛跪在凤榻前,为太后仔细诊脉。年过六旬的太后微微睁眼,打量着她:你就是那个从雁门关回来的女医官?
回太后,正是臣女。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苏轻媛依言抬头,对上太后审视的目光。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锐利如刀,仿佛能看透人心。
嗯,是个稳妥的孩子。太后微微颔首,哀家这病,太医院那些老头子看了许久都不见好。你可有良方?
苏轻媛仔细询问了太后的症状,又查看了之前的药方,沉吟片刻道:太后这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所致。之前的方子虽然对症,但药性过于温和。臣女建议在原有方子上加一味柴胡,疏肝解郁,但用量需极为谨慎。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就依你说的办。
诊治完毕,苏轻媛正要告退,太后忽然道:听说你在边关时,与谢将军相处甚睦?
苏轻媛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臣女与谢将军只是同僚之谊,共同为陛下分忧。
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起来吧,哀家只是随口一问。不过...她顿了顿,谢将军如今是朝中重臣,你也是太医署的红人,该避的嫌,还是要避的。
苏轻媛退出慈宁宫时,手心已经沁出冷汗。太后的警告言犹在耳,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京城这个权力场中的暗流汹涌。
当晚,她坐在太医署的值房内,对着烛光出神。窗外的桂花开的正好,香气浓郁得几乎让人窒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雁门关的野花,想起那片开阔的天地,想起那个在月光下送她种子的身影。
苏医正还没休息?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苏轻媛抬头,见林文修站在门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林大人?您怎么来了?
刚从户部衙门出来,路过太医署,看见你这儿还亮着灯。林文修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给你带了点宵夜。
食盒里是几样精致的点心,都是京城有名的糕点铺子的招牌。
多谢林大人。苏轻媛勉强笑了笑。
林文修打量着她的神色:怎么,回到京城反而不适应了?
苏轻媛轻叹一声,没有回答。
我明白,林文修在她对面坐下,京城不比边关,这里的人情世故要复杂得多。今日在户部,我也感受到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听说,有人对谢将军在边关的作为颇有微词,说他与突厥往来过密,有通敌之嫌。
苏轻媛猛地抬头:这分明是诬陷!谢将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边关安宁!
我知道,林文修示意她稍安勿躁,但朝中局势复杂,有些人为了扳倒政敌,什么罪名都编得出来。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苏轻媛忧心忡忡的面容。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静观其变,林文修神色凝重,谨言慎行。
送走林文修后,苏轻媛再无睡意。她推开窗户,任夜风吹散满室的药香。夜空中的星星被京城的灯火衬得黯淡无光,她不由自主地寻找着北斗七星的方向——那是雁门关所在的方向。
就在她出神之际,一阵细微的响动从墙头传来。苏轻媛警觉地回头,只见一个黑影轻盈地落在院中。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黑影从暗处走出,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将军?苏轻媛惊讶地睁大眼睛,您怎么...
谢瑾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走到窗前:长话短说,我明日就要离京了。
什么?苏轻媛心中一紧,为何如此匆忙?
边关有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阿史那律的旧部发动叛乱,新任守将镇压不力,局势危急。
苏轻媛注意到他的肩膀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您受伤了?
无碍,来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刺客。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苏轻媛却能想象到其中的凶险。
她急忙取出药箱:我帮您处理伤口。
这一次,谢瑾安没有拒绝。他坐在窗前,任苏轻媛为他清洗包扎。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
京城不比边关,你要多加小心。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太后那边...尽量不要卷入太深。
我知道。苏轻媛轻声应道,手上的动作格外轻柔。
包扎完毕,谢瑾安站起身:我该走了。
将军...苏轻媛叫住他,从药箱中取出几个药瓶,这些是我新配制的金疮药和解毒丸,您带上。
谢瑾安接过药瓶,深深看了她一眼:保重。
您也是。
他的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苏轻媛站在窗前,久久未动。手中的绷带上还沾着他的血迹,提醒着这一切不是梦境。
京城的秋夜,凉意刺骨。而她心中的某个角落,却因为那个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身影,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牵挂。
远处的更鼓声传来,已经是三更天了。苏轻媛轻轻关上车窗,将京城的繁华与阴谋都隔绝在外。桌案上,那方绣着雁门关的手帕静静地躺着,上面的关城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知道,从回到京城的这一刻起,他们已经置身于另一个战场。而这个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或许比边关更加凶险。